第15章

——不過是區區人類而已。

——有什麽資格,敢殺死天之公牛,玷污神明的威嚴!

——以死作為代價,從你二人之中收回一人的生命。跪拜吧,祈禱吧,感恩吧,這,已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那吟誦一般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邊落下,帶着居高臨下的冷漠和對無知人類的嘲諷。

降臨,然後輕描淡寫地消散。

埃迪整個人都是懵的。

是他太狂妄了嗎?是他太無知了嗎?狂妄在對任何事情都懷以最大的熱情,無知在面對此情此景時,竟不知是為何原因。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想的習慣,也就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的本質,和他的“老家”完全不一樣。

生活在這裏的人是活潑的,他很喜歡。

這裏還有外表和內心都無比美好的人,他很喜歡。

可他不知道,還沒有得到那般殘酷的認知:“美”也是脆弱的。

總有一些人……神,神,神!有着故意把美好之事物摧毀,讓它上一刻如鮮花般開得正豔,下一刻便枯萎凋謝。

埃迪聽不見神傳遞給違逆者的那番宣言,無法像吉爾伽美什那樣,先是錯愕,随後怒至極致,赤眸中的陰翳幾乎要污染全部的眼瞳,再之後才是突然擴散的蒼白的沉痛。

但他看得見,看得很清楚,恩奇都的身體表面出現了裂痕。

最先僅僅是那只才将花兒放在他耳邊的纖細的手,突兀的黑紋在手背綻放開來,仿佛讓陰影尖嘯着沖出,将這具絕美的軀殼貪婪地吞噬。

“恩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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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奇都,恩奇都……恩奇都!”

“這是怎麽回事!”埃迪問他。

不管此前有多麽疲憊,身體有多麽沉重,埃迪都在這一剎那猛地起身。他下意識地想把恩奇都拉起來,但指尖卻在快要觸碰到恩奇都之時突兀地頓住。

茫然的不解剛才恩奇都的眸子裏散去,他現在竟顯得無比平靜,有一種恰是順應命運指引的安然。

“我是神造的兵器,如今因為觸怒了創造我的主,就要回歸泥土,變成我原本的樣子。”

“什麽神不神兵器不兵器的……你給我起來!”

恩奇都身上已經有一部分變成了泥土,埃迪用力拽他起來,在同時用冰凍住了他還在不斷潰散的身軀。

“謝謝你,埃迪。但是沒用的。”

“少廢話!你——”

埃迪第一次用如此暴躁的語氣對恩奇都說話。

本來後面還有半句怒不可遏的斥責,但就是卡在了那裏,說不出來。

他收縮的瞳孔在微不可見地顫動,最終顯露出的唯一的動作,便是沉下眉頭,重重地咬緊牙。

“把恩奇都帶回去。你守在他身邊想辦法,我就在外面,去找能救他的方法。”

埃迪把被一層薄冰箍住身形的恩奇都推給了吉爾伽美什。

他沒再看那般輕易就接受死亡結局的恩奇都,而是直直地看向自己在這個世界得到的第一個摯友。

稍感欣慰,吉爾伽美什的眼神跟他理應一模一樣,從眼中燒起的怒火沒有壓制住理智,反而将根植于心的不甘與不服點燃——

“你不可能屈服,更不可能害怕,對麽,吉爾伽美什!”

為什麽要服?

怎能夠服輸,讓所謂的神無情地将他們共同的摯友奪去!

“本王難道會給出另外的回答麽,蠢貨!不錯,就是這樣——打斷了我們的興致,還以嘲諷的口味落下那般傲慢的宣言,本王不可能忍下這口氣。”

陰戾在赤紅的眼中閃動,怒不可遏的王一手抱住詫異的恩奇都,另一只手狠狠地拽過了埃迪的衣服。

他們兩人如出一轍的視線完全撞在了一起,鼻尖勉強從旁擦過。就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王對他的另一個摯友喝令:“去!”

“然後,就算失敗,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你們啊……”

恩奇都差點再一次将那句話說出來。

——你們啊,又在亂來了。

似是只要埃迪和吉爾伽美什湊在一起,這兩個任性的家夥就會做出些讓既是旁觀者、又是協調者的他無奈的事情。

那時的恩奇都說着類似于埋怨的話,心裏卻是喜悅的。

他喜歡如此自我的人類,更不要說,那兩個人,是他在這世間得到的……最不願意割舍的羁絆。

可他現在卻不能再說同樣的話,不合時宜,并且,毫無疑問會辜負那兩人的心意。

在瀕死的時刻,恩奇都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算是一件兵器,一具人偶了。

他終于有了“心”,前所未有的悲傷正在那顆珍貴的心中哀鳴。

他也只能,在無盡的悲哀中,目視着埃迪遠去。

*****

從那一天起,埃迪就沒有休息過。

不分白天與黑夜,永遠固執地不願合眼。

白天尋找,晚上就用他的能力,從極其遙遠的遠方趕回烏魯克,如此無休止的長途奔波,遠超了人類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也就只有他還能堅持。

說是去尋找能讓恩奇都活下來的辦法……其實也就是,宛如困獸的垂死掙紮。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

唯一的“方法”,恐怕就只有懇求神收回懲罰這一條卑微的道路了。

這條路,吉爾伽美什早就想到了,但他不願去走。

埃迪随後也知道了。

這個世界的“神”跟他所知道的神是兩種不同的存在,他的神創造了他所在的世界,然後将他們抛棄,所做的事情也就是這些。

而這裏的“神”與人類的距離并沒有那麽遙遠,高高在上,卻又不願被人類所遺忘,總要做出點威懾一般的事情,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埃迪來回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以嘗試失敗告終。他把盧卡斯留在了恩奇都身邊,為的是讓它能在恩奇都情況惡化的時候随時過來告訴他。

他最後一次離開,是去更遠的地方尋找吉爾伽美什對他提起的不死神藥。據說吃下神藥的人可以就此遠離死亡,得到永生。

再惡劣的環境,再困難的旅途,對埃迪來說都不是阻礙。

雖說過程着實有些艱難,但一身是傷、疲憊不堪的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不死藥。

那一刻,埃迪的眼睛亮了亮,剛露出輕松了些許的笑容。

他彎下腰,要去摘下不死藥帶回烏魯克,可在中途,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噶……”

“……”

“噶——”

“好了,不要鬧了,盧卡斯。我知道了。”

直起身時,埃迪的動作很慢。但之後,回程的速度卻是最快的,他一刻都不能耽誤,哪怕雙腿像是灌了鉛,從心底升起的疲意從幾天前就在侵蝕他的意志。

他趕回來了,沒有帶回不死藥,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冰凍的效力已控制不住泥土做成的身體潰散的速度,埃迪破門而入,看到的就是站在床邊垂首不言的吉爾伽美什,還有,就躺在床上的恩奇都。

埃迪徑直走了過去。

他想要離恩奇都更近一些,于是,便跪在了恩奇都的床邊。

他是一柄永不藏鋒的利刃,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在他曾經追求過、而如今已成摯友的人的身前跪下。可即使如此,他的背影仍舊沒有絲毫的彎曲。

“恩奇都。”埃迪最後一字一頓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

他慢慢地握住恩奇都的手,将已經布滿裂痕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邊,黃金眸被從頭頂落下的陰影蒙住,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能聽到聲音:“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死吧,也就沒辦法體會到你現在的感受。”

“不過,沒關系。”

“為了你,為了我曾經追求過的你,為了我将用此身永久銘記的摯友……!!!”

其實,這時的恩奇都還能聽到聲音,也還能用自己的話音來回應。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只在心中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果然是笨蛋啊。不管是我,吉爾,還是我們兩人都不自禁被吸引的這個男人。

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放棄自己的高傲,順勢接受男人的追求,情況……應該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但世事沒有“如果”,恩奇都更不會放下驕傲。

他心懷對自己的遺憾,同時,又不得不滿溢起對摯友的祝福。

男人以前說過的那個詞,在這裏可以用上。

“——”

埃迪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睜大了。

恩奇都沒有掙開他的束縛,卻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後腦,用最大的力氣,将他按向了自己這邊。

眼中似是蕩起了些微波瀾,但那些波瀾并不柔和,反而,更像是風雨席卷的海浪,傳遞出與平日的他全然不符的侵略感。

亦或者,想要“得到”什麽的欲望。

恩奇都用這樣的方式吻住了埃迪,讓男人在極大的震驚下一時忘記做出恰當的反應。

不僅是埃迪,連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吉爾伽美什也呆了,望向這邊的眼神詭異之中,還浮出了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心結。

——從這一個結果來看,至少在此時,是我贏了啊。

啊啊……

就當做,他最後的“壞心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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