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也許, 正因為他受再重的傷都不會死去,那麽每一次“重傷”,都等同于一次重活一遍的“新生”。

也有受了瀕死的傷就要用幾年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來沉睡的關系, 總之, 等他睡過去,再醒來, 不僅眼裏看到的世界變得不再一樣, 連自己究竟還算不算自己, 都要沉默一陣才能确定。

只有一個事實, 是從始至終都不會改變的。

他在不斷地變強。

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每一絲血肉,都在回應最初的那個發自靈魂的願望。于是,每一次醒來,他都要比之前強一些,再強一些。

起初,需要把全身的血流幹才能傷到神。

後來,可以冰凍的範圍從狹窄一片區域擴大到整座山,乃至于整個海洋。

在那海底沉了幾百年, 等到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他毫不意外地又發現, 自己的能力多了一條。

“不僅僅是空間, 連時間都可以跨越了麽……但是,我回到過去有什麽用呢?根本就沒有意義。”

一開始是有一點點心動,但反應過來之後, 頓時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首先,這個能力可以觸及的時間就那麽短,回不到他最想回去的那個時間點——恩奇都的死,他至今還耿耿于懷。

其次,如果真要用,需要給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以至于他只想了一秒,就斷然放棄。

就這樣吧。

認真回憶起來,也沒什麽缺憾。他一路走到這裏,就不打算再回頭。

所以說——

埃迪如今的目标最為明确,那把他陰得那麽慘的神都得往後排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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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尋找傳說中有妖精生活的理想之鄉,名字好像叫什麽阿瓦隆。去那裏,再去找能延長盧卡斯壽命的方法。

就一只鷹來說,盧卡斯已經活得夠久了,比第一只盧卡斯久得多。

它似乎有一點神獸的血統,再加上埃迪不時便喂給它自己的血,才讓現在的這只盧卡斯留了百多年。

不行,還是不行。

确實有他自己并不打算找借口掩飾的私心在裏面,但,無論會不會因為這份自私招人讨厭,埃迪還是想讓盧卡斯活得再久一點。

因為他實在是太孤獨了。

認真說來,盧卡斯是陪伴他最久的生命,看着它圍着自己玩鬧,從丁點大的小鷹崽變成翺翔天地的雄鷹,如果再把這難得的熱鬧丢掉,他肯定相當不習慣。

更何況,看到盧卡斯,他時不時便會想起在埃及的那段日子,還有在埃及遇到的那幾個人。

也不是說有多麽傷感,只是覺得,如果偶爾能想起來過去确實發生過那些事情,以此為慰藉,大概也不錯。

存在于傳聞中的精靈國度阿瓦隆是一座島嶼,被迷霧、森林和沼澤所籠罩,森林中還有強大的九名仙後鎮守,不讓外來者進入。

許多人類嘗試過尋找阿瓦隆,但無一例外,都沒有成功。誰也不确定,被認定為位于彼世的極樂仙境的阿瓦隆究竟是否存在。

埃迪知道答案。

因為,事實上,他其實已經找到了阿瓦隆島的入口——只是在進去之前,被守護者攔下了。

如果真要靠蠻力闖進去,埃迪肯定沒有問題。

但……雖然确實做過簡單粗暴的事,他也不是那種不占理卻要蠻橫地打上別人家門的人。最關鍵的是,他還有求于人。

于是,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包括神——低過頭的男人,第一次對守護島嶼的精靈深深地彎下了腰,語氣放緩,話音更是格外真誠。

“請告訴我,能讓它成為精靈的方法。”

如果能用什麽代價來交換,只要他有,他都願意拿出來。

精靈們對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尋味。

起初是震驚,然後便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最後來到埃迪面前的仙後用頗為異樣的目光打量着他,過了半晌才道:“身為外來者,本質上不會死去的你,是沒有進入來世與身後之地的資格的。”

“……”

“不過,這個可愛的小家夥可以,它本身就有成為精靈的潛質。”

“盧卡斯,可以嗎?”

“是的。”仙後道:“它可以在精靈湖中得到洗禮,成為我們的夥伴。但,就此也要永遠地留下來,不能再往外界去。”

這個答案超乎了埃迪的想象,而且,已經在本質上違背了他來此的目的。

得到近乎永生的壽命的代價,是永遠留在隔絕人世的理想之鄉,那麽,盧卡斯就不可能陪他一直前行了。

不,問題的關鍵不止是這個。

過了好半晌,陷入沉思的男人才緩緩說道:“ 只為了我的私心,我已經做了很過分的事情了。”

壽命快要到達極限的盧卡斯被他用冰封住身體,暫時地進入了沉眠,他本打算在找到根本的解決辦法後再讓它醒來。

“它想要陪着我,所以才願意接受。永生對絕大多數活着的事物來說有強烈的吸引力,似乎是件好事,可我不這麽覺得,盧卡斯怎麽想,我也不知道。”

他又道:“如果它渴望,那當然好。我要遵循它的想法,即使解開冰封後它就會死去,所以的準備都功虧一篑,我也不能随意地更改誰的生命。”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生命太過漫長,才會産生在許多人看來毫無意義的顧慮。

誰不想永生呢。

誰不想讓自己的存在更深、更長地留存下去呢。

然而,這個男人就不想,甚至覺得,他的鷹也被他帶傻了,會在下一秒就會老死的前提下,拒絕得到壽命延續的機會。

眼看着男人就要帶着它們的面解開冰封,詢問那只鷹的意見,仙後在妖精們的簇擁下,很是突兀地道:

“其實還有一個可以通融的辦法——只要你能夠完成,我們就不會再阻撓你。”

仙後給出的通融之法是,讓它們把可以成為精靈的盧卡斯帶入阿瓦隆,而男人,便去尋找一位能夠出于自願,将他引領進來的特殊的使者。

只要他能夠用這種方式走入阿瓦隆,新生的精靈又願意随他離開,那麽,妖精們就不會阻攔。

“……使者?往哪兒去找,有提示麽。”

“啊,這就不能再多說了。我只能告訴你,往你想的方向前行,一定會遇到他。”

對于這神秘兮兮的指引,埃迪無語了一陣後,便将心頭的那一丁點雜緒放下,重新燃起了鬥志。

什麽叫做“你想的方向”,不就是閉着眼睛随便挑個方向亂走麽?

從連正門都沒能踏進的阿瓦隆島出來,埃迪腳步不停,徑直往前走。

這其實也算是漫無目的地又一場旅行,但旅途之中,因為那句無論如何肯定會遇到那個使者,他的心态相當地放松,真的把找人變成了沿途旅游。

在此之前,為了尋找阿瓦隆,他并沒有多少閑心去欣賞路上的風景,在城市之間也沒有過多地停留。這回正好,他可以安心地四處走走了。

就是這樣。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裏,反正最近幾天,埃迪就在一個完全沒有關注過名字的小鎮停留。

本來只打算待一天就走,但是,無意間發現的某一家酒館的招牌果酒,味道雖然淡了些,卻莫名地合他的口味。

接連着好幾天,他都來這裏喝酒。

夜幕降臨後酒館開門不久就過來,然後,坐在角落裏一個人默默喝他的酒,懶得搭理人,也不想被人打擾。

——結果,他就被打擾了。

還是在他喝得正興起,最希望安安靜靜的時候,被一個不長眼的混球,用最能把他激怒的方式打擾。

就算沒過多久就把那家夥徹徹底底地收拾了一頓,埃迪難得的好心情已經丢得差不多了。

他也沒興趣再在這兒浪費時間,第二天,就準備啓程,去往暫時未知的下一個地點……

唔,結果,意外又來了。

不過,倒是比前一個“意外”稍微好那麽一點。

等到第二日天亮,陽光開始普照大地,比往常更加熱鬧的氣氛就覆蓋了整個小鎮。

好像是鎮民們約定俗成要在這一天慶祝豐收,故此,一大早就籌備了起來。

埃迪一走上街頭,就被來來往往格外擁擠的人群包圍着。

當然了,再擠也影響不到他。

他的身周半米像是有一圈透明的屏障,行色匆匆的人再多,也會不由自主地離他半米遠。就仿佛如果一腳踏入危險區域,就會發生很不得了很可怕的事情。

按理來說是這樣。

埃迪暢通無阻地走了大概半條街的距離,沒想到,腳步一下子就滞緩了下來。

“怎麽堵住了……哦。”

仗着身高優勢,他不需要費力就看到了前方不遠處,造成擁堵的罪魁禍首。

很清晰的情景:正義之士追趕小偷——用未出鞘的劍将小偷劈倒——小偷倒下,一不小心砸翻了正好擺在附近的小攤的攤架。

一瞬間,稀裏嘩啦,脆弱的木頭架子轟然倒下,其間還伴随着小偷痛苦的哀嚎。

埃迪擡眼望來的時候,哀嚎的小偷已經被及時趕來的衛兵拖起來,一左一右地押送走。留在原地,也就是包圍圈的中心的人,就只剩下了先前所提到的“正義之士”。

意外地,是一個瘦瘦小小,看上去頂多十來歲的金發小姑娘。

這也就是埃迪看了幾眼,還沒有把視線移開的主要原因。

那小姑娘那般嬌小,長相也格外甜美,氣質卻是少女獨有的青澀純潔與騎士一般堅毅正直的結合。

她穿着覆蓋着銀甲的純白短裙,手中握起的劍還沒有來得及挂回腰間——沒錯,應該是忘了。

因為她現在很是手忙腳亂,對着被自己一不小心誤傷,攤位都被掀翻破壞的攤主慌張地說着什麽,滿臉都是歉意。

“對、對不起!我只想着要把小偷攔下來,沒有注意到您的攤位就在旁邊,不用擔心,我願意賠償——糟糕!錢都被梅林老師拿走了,我……”

本來想着可以用錢財彌補攤主的意外損失,但突然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在極大心理落差的影響下,元氣滿滿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情緒也不禁低落起來。

低落了一秒鐘以後。

“啊,我可以幫您把架子修好,然後還有什麽我可以做的,請盡管吩咐!”

真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呀,純白的心靈仿佛存不下一絲陰翳,情緒低落得快恢複得更快,這麽一會兒就想到了另一個解決方法。

但是,她卻沒有察覺到,突然遭此意外的攤主打一開始就被愁雲籠罩的面容。

“不用了,小姑娘……本來也只是抱着最後試試看的念頭再做一次努力,提前迎來失敗,和我自己預料的結果沒什麽區別。我家的面包,肯定是賣不出去的。”

“咦,您怎麽會這麽說?”

沒了熱鬧看,圍觀的人群又散開了,以至于沒有幾人注意到中年人攤主和小姑娘的對話。

攤主,也就是身後這家面包店的店主,帶着深深的疲憊告訴小姑娘,他的面包店開了十幾年,最開始生意紅紅火火,但最近,上門的客人越來越少,已經到了快要關門的地步了。

“我家一直用的祖傳的配方,按理來說,味道應該不會有問題啊。但是,我的孩子都說,這個味道的面包已經吃膩了。既然已經膩了,不再有人喜歡……還不如不要再做了!”

小姑娘聽完,睜大眼睛,似是詫異了一陣。

攤主跟她說了這些,也不指望這個年輕小姑娘能幫到他什麽,嘆了口氣,便要往回走。卻不想,沉默片刻的小姑娘突然拉住他,大聲道:“誰說沒有人喜歡!不可能的。”

“滿懷熱情,用心去做的面包,不可能沒人喜歡!這樣的話……”

她忽然轉身,在攤主驚訝的目光裏,踏踏幾步,來到了恰好從這邊過路的某個路人身前。

“請問,您願意買一塊面包嗎?絕對是非常美味,吃一口就能感到幸福的面包哦!”

只是因為多往這邊看了幾眼就被作為目标盯上的路人:“……”

不,他對面包一點興趣也沒有,感興趣的只是這個小姑娘拿在手裏的劍——

等一下,這個走在路上明明一句話沒說什麽事沒做就被人主動找上來碰瓷的套路,是不是發生了太多次了!

埃迪:“……我不喜歡吃面包。”

小姑娘很失望:“哎,真的不喜歡嗎?”

埃迪:“不喜歡,所有不能下酒的食物,我都沒興趣。”

小姑娘:“面包不能和酒一起吃啊,我沒有喝過酒,所以完全不知道……話說回來,也許這位先生做的幸福滿滿的面包,剛好可以就着酒一起吃呢?”

埃迪:“…………”

“行吧。”他頗為敷衍地道:“假設它真的可以下酒——買一塊試試。好了,滿意了?”

沒等到回複,因為某個小姑娘已經開心地去找下巴差點掉下來的攤主展示成果了,埃迪給了錢,還沒有拿到面包。

算了,他是真的對面包不感興趣,當即就要離開。

耳朵尖,沒辦法。

埃迪又發現,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打算把這個拉住路人推銷的辦法貫徹到底,實在是——

笨·到·家·了。

“我說。”

剛好沒有忘記面包賣出去了一個的攤主步步謹慎地靠近他,帶來了他應得的商品。埃迪皺着眉咬了一口,頓了半秒,決定看在面包的味道勉勉強強算得上“好吃”的份上,多說那麽一句。

“真心要幫忙的話,你就不能動動腦筋,搞點吸引人的花樣麽?”

“就算味道确實不錯,時間長了,不增添點新意,不去了解現在的人真正想要什麽,守着以前的老一套不長進,再好也會消失得徹徹底底。”

哦,不止一句,沒留神又多了一句話。不過算了,他可沒有多管閑事的心思。

埃迪拿着只咬了一口的面包,神色淡然,又打算離開。

唰——

他的披風被拽住了。

“……哇呀呀!就是這個意思,我剛才就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不知道要怎麽說出來才好。謝謝你,大哥哥!”

小姑娘虛心以待:“那,要什麽新意才可以呢?”

埃迪:“……”

靠。

還真的又被碰瓷了。

*****

突然開始的掰手腕比賽的來源便是如此。

省略掉不重要的細節闡述,金發的少女騎士以一敵百,通過與外表截然不符的超強腕力,幫助店家賣出去了一百多個面包。

就結果而言,她滿意了,店主醒悟了,大家皆大歡喜。

……

“并沒有,誰說的皆大歡喜,至少突然一下子看到不願意回憶的那張臉的我,現在非常地不開心。”

“哦,是嗎。”

“……”

自誕生以來,心中就沒有産生過“退縮”這一想法的夢魇,頭一次差點邁出後退的腳步。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梅林等同于面具的微笑,已經勉強得有些挂不住了。

必須申明,他沒有畏懼。

夢魇是沒有人的感情的,所以,他只是因為昨晚的回憶突然浮現在腦海之中,無比鮮明,連一點細節都沒漏下……而,猝然間開始憤怒!

被夢魇竭力掩蓋的事情真相是這樣的。

深夜。

出于大部分探究之心和莫名而生的些微心動,梅林和始終坐在角落裏的男人喝了幾個小時的酒。

他不喜歡酒,也幾乎沒怎麽喝過,這是之前就提起過的事情。

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認識到,人類制造的“酒”,真的有忽略氣氛,放大內心欲望的強烈效果。

用更正規的話語來描述,也就是……

小看人類歷史最偉大發明之一的夢魇,居然毫無防備,在夢之外的地方醉了。

酒誤人。

近在咫尺的美色,更是誤人。

白發的魔術師取下了兜帽,嘴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端起酒杯,似是想要和男人碰杯,但卻在即将要碰到的時候,手上并沒有那個礙事的杯子。

“哎,看上去真甜啊。”

他的食指指尖便挑起了男人弧度優美的下颚,從輕挑至極的眉眼裏,都透露着滿是酒意的暧昧。

“我能嘗一嘗麽?”

男人的金眸轉來,似是興致盎然地——輕瞥了他一眼。

“你确定,要把這話對着我說?”

在回答之前,梅林還沒有察覺到太過明顯的危機感,所以,他笑盈盈地,指尖在男人的颚下輕輕摩挲了一下。

“我其實沒有試過和同性的感覺呢,但是,如果是你的話,還是很想試試看。”

“這樣啊。”

梅林剛想說話,然而,就是剎那間的警覺。

再回過神時,酒杯砸到地上的重響傳入耳中,他的臉上滿是驚駭,竟然在瞬間被男人拽到跟前,摁在了桌上。

準确來說,是他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按倒,後腦勺也重重地撞了一下。

震驚,錯愕,惱羞成怒,然後是——

巨·大·的·危·機·感。

之前吸引過他的銀發,此時便随着男人俯下的身影,悄然垂下,觸到他的胸前。

男人上半身的陰影把他罩得死死的,梅林有種清晰的認識:即使使用幻術,他也無法從這個男人的禁锢下逃走。

眼睜睜看着,男人的臉離他越來越近,亮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金眸,也将他鎖定。

很快,他們的呼吸就在鼻端交織。

梅林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渾身緊繃,心已經來到了嗓子眼。

……

忽然間,男人說話了,那溫熱的氣息,也就灑在了梅林僵硬的臉上。

“露出這種表情,你在期待什麽?”

随後,男人就漠然地放開了他,眼裏只有嘲諷,沒有絲毫留戀。

“我對你這種類型沒有興趣。快點滾吧。”

“…………”

猶如滿心熱火被淋上了寒冷刺骨的冰水,一瞬間,梅林的表情又變了。

那微妙的心情冷卻過後,又燃起了另一種火焰。

“你搞錯了。”

他微笑着說:“你對我沒興趣,沒關系。是我想上你,所以,只要我對你有興趣,就行了。”

很好。

就因為這一句大抵是被怒火沖暈了頭腦的蠢話。

也果然沒能用幻術逃掉。

第一次跟男性調情就撞上鐵板的魔術師梅林,那一晚,真的被揍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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