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一
操勞多日,傅明終于得以盡情酣睡,醒來時,靳以已不在床上,稍移目光,便見他正換衣裳,想是已練劍而歸。
傅明坐起來,靳以察覺到動靜,便邊系衣帶邊走過來,在床邊坐下,握住傅明的手問道:“身體可有不舒服?”
傅明對上他的目光,微覺羞赧,更深的感覺卻是愉悅與滿足,他搖搖頭,回道:“還好。”又問,“什麽時辰了?”
靳以撫着他睡得有些淩亂的發絲,回道:“辰時剛過。”
傅明望望窗外,果然日已高升。待要喚丫鬟們上樓,卻被靳以止住。
“我來為你洗漱。”靳以說着,便将傅明帶至梳洗臺前,為他遞水擰帕,披衣系扣,又拿起鏡前梳子,放輕動作為傅明理順一頭青絲。
傅明看向鏡中靳以專注的神情,忽然想到,昔年,他也是這般服侍他的發妻的嗎?又不由想到先夫人臨終所托,不知在靳以心中是否還會介懷他對亡妻所托未能達成之事。
見傅明微微蹙眉,靳以停了手上動作,問道:“疼嗎?”
傅明壓下不應有的思緒,回道:“不疼。”又道,“就這樣吧。今日不出門,懶得束發戴冠了。”
靳以心知雖然傅明說身體還好,但多少都會有些不适,确實不宜出門。
于是接下來一整日,傅明便這般緩帶輕衫,長發披垂地在房中飲茶看書。靳以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又回來,亦幾乎整日地陪在傅明身邊,傅明這般閑散意态他越看越是不舍移目。期間有客來訪,被靳以以傅明昨夜受寒為由謝絕相見。
待身體養好後,傅明便和靳以在山中閑步游逛。
“想來這翠微山應當不僅夏日風光宜人,必有春日柔條新綠,山花爛漫,秋日紅黃斑斓,雁過長空,冬日銀霜白雪,青松翠竹。可惜,它自好景常有,人卻不能常來。”越是流連于此,傅明便越是喜愛而難舍。
靳以将人半攬道:“雖然翠微山不能常來,但好山不止這一座。往後我若得空,便與你一同去他處領略山中四時風光。”
傅明聞言,笑道:“我可記着了。爺也記着,你可欠我柔條,欠我紅葉,欠我白雪。”
靳以亦笑,“必當一一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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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二人的時光雖好,但此回畢竟是伴同三皇子,只要三皇子相邀,便也推辭不得。
三皇子雖非好宴之人,但山居此地,閑暇甚多,便也隔三岔五地邀請衆人一會,或曲水流觞,或聽曲看戲。
曲水流觞在古時本是驅災祈福的活動,流傳至今,已成為賦詩飲酒的文人雅會。前些日子殿中肄射,武士們出盡風頭。本次,則是飽學之士展露才學之時。傅明雖曾以詩才聞名,此回卻表現平平。
宴會後,靳以問傅明道:“是不是仍不舒服?下回,這種文會你也不用來了,我替你解釋幾句,三皇子不會怪罪的。”
傅明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不舒服。今日之所以随意應付,并不是身體的緣故。”
靳以疑惑,“那是為何?”随即又似乎察覺到了緣由,看向傅明。
傅明颔首道:“前番你我表現已盡夠了,過猶不及。”
“所以你這是在藏拙?”靳以道,“如此說來,後日的射獵我也當減少所獲才是。”
“射獵呀?”傅明笑道,“我猜,這回你必不用藏拙。”
“為何?”
傅明卻只道:“爺且看吧。”
方過一日,靳以便收到三皇子随侍的傳話,射獵取消。
靳以問傅明:“你昨日已知曉射獵一定不會如期進行?”
傅明颔首。
“你是如何知曉?”
傅明道:“爺曾跟我說過,您的好友安靜之是因何升遷。”
“靜之善諷谏,其建言獻策多為朝廷聽納,所以被聖上賞識,得以升遷。”
“既是如此,本回——我料想——他亦會規勸信王放棄射獵。”
靳以思索片刻,亦明白過來,“夏日萬物生長,确實不應當是殺生之時。”
傅明道:“臣子仁賢,皇子開明,此事傳回京中,又将是一番美談。”傅明甚而懷疑,此事也許從一開始便是一場戲,但他未說。
正當傅明默然之時,忽被靳以雙手搭肩,他回頭看向身後人,嘴角含笑未語。
靳以擁住他道:“你這樣的人,嫁給我,是太可惜了。”
他滿腹詩書,若赴考場,必能進士加身。他明理察勢,在官場當如魚得水,加官進爵。而今,卻只是做了靳家郎婿,無功名在身,無前途可言。靳以惜才,更為懷中人覺得痛心。
傅明卻笑道:“爺不必如此。燕銜魚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這是我父親早已教會我的道理。小時候,他指着院子裏的落花跟我說這些時,我還不能明白,後來漸漸也懂了。乳母和我說,父親常講的一句話便是,命運讓你去向何處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頓。”傅明轉身,回抱住靳以,擡頭問道:“爺肩寬胸闊,可容我安頓此生?”
靳以心中一派激蕩,從未曾有的情愫不斷翻湧,抨擊着他的胸膛,既讓他痛,更讓他覺得豪情滿腔,喉頭滾過幾遭,他回道:“自然可以。”四個字,卻如有千鈞,是他今生除卻跪在祠堂面對祖宗說出淩雲壯志以外,最無可撼動的決心。
山中歲月如風,瞬閃飛逝。再過不多日,便将啓程回京。
傅明笑言:“将老太太、彥兒他們丢下數十日,來此一遭,若不帶些手信回去,怕是難進家門。”
靳以道:“這翠微山沒有市集,哪裏去買手信?”
“這事我已有主意,爺看看如何。”傅明将打算一一道來:
“這裏不是有琉璃寺?老太太禮佛,咱們去為她求一串佛珠。山中有不少香草花木,爺陪我去采些來,曬幹後,制成香囊,可贈與紉蘭妹妹和新月姑娘。至于彥兒嘛,前日裏被雷劈斷的那棵巨木,爺去跟三皇子求一枝來,咱們為彥兒制一柄木劍吧。彥兒也可開始習武了。這些雖都不是什麽貴重之物,但也可表心意。”
靳以欣然同意,笑道:“如此甚好,你有心了。”
趕在回程前,兩人倒因此而忙碌起來,拜佛求珠,制香刻劍,在翠微山的蔥茏綠意與婉轉鳥鳴聲中度過了最後幾日。
回程的馬車上,傅明整理修改着之前自編的《霓裳羽衣曲》,邊問靳以道:“信王此回避暑,可是為避嫌?”
無論傅明問出什麽,靳以皆覺無須驚詫,便神色如常地回道:“正是。去歲太子負責潭州赈災一事,應是出了不少纰漏,加之下頭的官吏為讨好太子,逼迫民衆為其立功德祠,觸犯了聖上忌諱。此回,太子且有惡果可食。”
“如若只是為了避嫌,信王無須大費周章地帶了這麽些人遠避如此之久。此事另有隐情?”
“嗯,應當是吧。”靳以道,“聖上如今愈發多疑,三皇子此番作為,許是在向聖上開誠布公,亦是以退為進。”
“但這開誠布公是有所保留的,信王手下絕不止這些人而已。”傅明篤定道。
靳以颔首,語氣微沉道:“我亦如此認為,但朝中局勢我也難以看個分明。”
傅明放下手中曲譜,将手放上靳以手背,含笑道:“爺乃是堂堂武将,不願參與這朝堂傾軋是武者風骨。爺的領域,當在廣袤疆場。”
靳以聞言亦笑,“他日,我帶你去北疆,小時候随祖父去過一回,天曠地廣,縱馬馳騁,快意無比。”
“好。”傅明揚眉,“在此之前,我一定将騎術練好。”
作者有話要說:
“燕銜魚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出自近代陳寶琛詠落花詩。本人很喜歡這首,又因為本文是架空的,所以就私心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