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正是下午茶的合适時間。

侍應生端來的花蜜茶攜着熱霧散發香氣, 籠罩在裝盤精致甜美的提拉米蘇上。

由于等待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血緣緊密的母親,川島倒也沒有特意拘束禮節。

等到那位僅以美貌便足以令衆多客人側目的女士款款行來時,黑發少年恰好放下叉子, 心滿意足地揚起了一抹笑。

川島穗和明顯是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 穿得稍有些單薄, 行動并不遲鈍, 但自有一種舒緩平靜的節奏。

行至近前,川島站起來為她拉開椅子:

“好久不見,媽媽。最近還好嗎?”

川島穗和輕輕地點了下頭算作回應, 她的一舉一動都有種讓人不敢驚擾的美麗靜谧, 生怕稍有驚動便不複這等至幻想的景象。

“我突然過來, 是不是吓到你了?”川島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她, 确認她的狀态确實不錯, 這才放下心來繞回座位, “不過媽媽見到我, 難道不高興嗎?”

“高興。”川島穗和淺淺地笑了一下, 她并不習慣過分的情緒起伏,所有的表達方式都更趨向平緩,“可是你這麽突然過來, 一定是有事情。”

剛剛聽到他已經到法國的消息, 川島穗和确實很是驚訝。

川島方招來侍應生替她點了一被溫水, 這時收回視線, 直截了當地點頭:“我有一些事想問媽媽。”

“什麽事?”

“我失憶過嗎?”

川島直白的說話風格有一部分也是因為身為最初交流之一的母親太過沉默寡言, 某些事情上的不置一詞使得談話如若不是足夠直擊重點,便會收獲不到意想中的結果。

川島穗和擡起那雙與獨子差別最大的黑色眼眸,光潤盈澤而柔和非常。

Advertisement

只需要這一眼,川島就知道答案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

“小時候的事?”他并不心急,循序漸進地發問,“是我沒有辦法學東西的那段時間?”

話音方落,他聽見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

父母之間,父親是捉摸不透的狡猾老手,母親則是純淨赤子的不擅欺騙。

與其說是不擅長,倒不如說是壓根就不會。

“你想起來什麽了?”

川島誠實地搖頭:“什麽也沒有。”

母親的目光便更加難過起來。

酸澀,哀傷,還有愧疚。

川島頓時噤聲,什麽也不敢再說。

母親和父親不一樣,是需要保護、需要被呵護的存在。

面對父親可以角力對峙,面對母親時只需要一個眼神,川島就會潰不成軍。

——“媽媽可是需要我們保護的。”

很小的時候,就有聲音這麽對自己說。

侍應生端來溫水,又一言不發地拿着托盤走開。

“對,你确實沒有了一段記憶。”川島穗和垂下眼,如一把桧扇的濃密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半圓形的陰影,慢慢地敘述着,“你從赤司家回來之後狀态就一直不好,偏偏那個時候藤原先生決定最終将你作為繼承人,清一……你的父親并不同意,和藤原先生大吵一架之後還是沒能改變結果,治也那個孩子當時身體非常差,聽見這個消息更加病重。你那時候本來就被逼得很緊,越來越不願意和人說話,可是藤原先生一直不願意放棄你,不論多少人勸阻那時候的你已經不适合繼續作為繼承人培養,可是……再然後,你掉進池水裏發了高燒。”

她說的并不算多麽清楚,神色之間的抵觸也能看出是非常不願提起,“你那時候燒的很厲害,我差點就以為要失去你。結果你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離婚是我提的,小凜。”

在敘述之間突兀地出現這麽一句解釋,川島茫然了一瞬。

川島穗和緊緊蹙起眉,眼底泛濫着水光:“我沒有辦法保護你,你和最開始的樣子越來越遠,不會笑也不說話。昏迷的時候你抱着我的手說‘害怕’……那是我作為母親最失敗的時刻。”

“我沒有能力在那種地方保護你。所以我想把你從那個家帶走。”

自己的孩子,本來是個多麽飛揚自由的男孩。

鬼點子不斷,驕傲自信,嘴裏總有各種各樣逗人開心的話蹦出來,像個小太陽一樣照亮着周圍的所有人。

誠然,她和清一并不算合格的父母。

她自認毫無經驗亦無從下手,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正确地對待,時常不知如何是好;清一則是玩心太重,将孩子打扮成女孩的模樣,帶出去竟然也是放養式居多。

可是就在這種放養之下,凜成為了最耀眼最自由的樣子。

她別無所求,也從來沒有想過讓凜去競争繼承人的位置,早年清一就對她說過,“如果是女孩,就養出一個小公主;如果是男孩,就養一個讨人喜歡的混世魔王”。

在他們的規劃裏,從來都沒有束縛凜的這一條。

“我執意提出離婚。”川島穗和竭力忍着翻湧的情緒,“你的父親花了很大代價才讓藤原先生同意讓我從那個家将你帶走。那之後沒多久,你慢慢就脫離了半自閉的狀态。”

說她一意孤行也好,她至今都不認為自己有錯。

那種情況險之又險,她沒辦法拿最珍視的孩子去賭這一遭。繼承人之位,遠遠比不上凜那時候的一個笑容。

但是凜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樣子,可即便如此,現在這樣已經非常好。

“你會……怪媽媽剝奪了你本該有的位置嗎?”

“原來媽媽你也愛亂想。”

毫不猶豫,幾乎是在瞬間便以篤定之姿否決了負面的可能。

川島迎上母親晃動着波紋的眼眸,沒有什麽比這一刻心底久違抽痛的感覺更能讓他感受到血緣的奇妙聯系。

“我不喜歡藤原家。”他坐到母親身邊,拿起手帕,動作溫柔地為其拭淚,“媽媽你做得很好。”

母親安寧無言的外表下,是一顆相當随遇而安的心,多大的恐慌能讓她如此決絕,川島不願再繼續揭開這道傷疤。

川島穗和卻接着說了下去:“前段時間,你父親告訴我,藤原先生将你召回了那個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起了讓你繼任的心思,但他分明答應過你父親……”

她緊緊地攥住手,素來冰霜少見表情的容貌上出現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厭惡,身體都微微地發起抖,“早知道這樣,我最初就應該将你帶到法國來。”

但那個時候她根基未穩,人生地不熟,即使凜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也多有不放心。更何況沒多久她就生了一場大病,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凜永遠會預留更多的錢放在她這裏。

她的凜是個多麽懂事的孩子,處處為她着想。

有些事情經歷過一次便足夠,她沒有勇氣去面對第二次變成那樣的凜。

“所以,媽媽才提出讓我到法國來念書嗎?”川島已經完全明白了。

川島穗和點了點頭,齒關咬緊,又放松:“但這都是我自私的決定,還記得國中時候你鼓勵我來法國時曾經說過什麽嗎?”

當初接到那一封邀請進修,川島穗和承認自己的第一直覺并非拒絕,但猶豫比重更大,還是身為兒子的凜堅定地替她做出了選擇,告訴她一定要去繼續自己的追求。

——“即便有了我,我也希望媽媽是自由的。”

——“所以放心去吧,我絕對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川島無聲地覆上母親緊握的手,輕緩地安撫着。

“我也希望你是自由的。”母親如是說,被淚水浸潤的黑色瞳孔有着雨後初晴的明朗,“你完全有能力為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我不應該用親情去一昧束縛你。”

才不是。

川島無法認同母親的說辭。

正是因為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他最能清楚地感覺到、也是最有發言權,母親從來是多麽的尊重他的選擇。

從不明确的期望是希望他自己按照最想要的模樣成長,甚至生怕以“親情”為名将他牽絆。

初為人母的慌亂與不适,不懂得到底該如何對待這個孩子。

那正是,他遲遲明白,卻無法言語的——

“媽媽想我嗎?”

足夠的沉默間隙後,少年微微笑着問出了這樣的話。

不承接上句,完全可以當做獨立來看的一個問句。

川島穗和霎時消卻了方才的不穩,仿佛按下蘇醒鍵般露出了積雪消融般的溫軟:“媽媽當然想你了,小凜。”

“那就夠了。”川島傾身,以懷抱易碎珍品的虔誠心理攬住了身姿柔弱的母親,“我也很想你,媽媽。”

“你很棒。”

“還有,辛苦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