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榮王殿下施施然地從大門口緩步下臺階,今日他穿着銀白色的交領蟒袍,腰間配玉帶,踏皂色宮靴,動作間袍擺上金線繡的江崖海水紋輕輕擺動,清貴端肅,不可言說。

那邊溫益卿跟張先生早不約而同地垂了手,躬身參見王駕。

趙世禛的臉上挂着燦燦然的笑影:“不用多禮,本王難得來工部一次,沒成想就看了場好熱鬧。還是說工部的氣氛向來如此、活潑?”

溫益卿的臉上仍滿是不快,他瞥了一眼旁邊的闌珊,卻見她竟然十分謙恭地垂手站着,神情竟很純良,簡直跟方才那樣伶牙俐齒惡劣挑釁的家夥判若兩人,可是……

當目光瞄過她半垂着的臉的時候,剎那間,溫益卿的心中竟恍惚掠過一道模糊的影子。

“回王爺,這不過是個誤會,”張先生出聲打破了尴尬,“今日是舒所丞第一次來工部,未免有些緊張,溫郎中又聽錯了他的話,所以才……”

張先生轉頭看溫益卿,希望他趕緊接茬解釋,不料溫益卿正瞪着闌珊,渾然忘我似的。

闌珊察覺,也轉臉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目光一對,溫益卿才忽地反應過來,他忙低頭正色道:“殿下見諒,的确是微臣涵養不佳,可是這個新來的舒所丞、為人真真的十分無禮,他當面對微臣語出不遜,微臣覺着這樣無禮放誕之人,工部……”

張先生大力咳嗽了聲。

趙世禛笑道:“工部怎麽樣啊?”他瞄了眼闌珊,卻正發現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從她的面上稍縱即逝。

趙世禛一笑:“本王卻覺着,她正适合留在工部,自打‘工部二成’不再之後,工部很少有什麽出色的建樹了,而外人對于工部的看法,多是迂腐拘泥,以為工部死水微瀾,毫無意趣。今日連向來沉穩的溫郎中都忍不住……嗯,興許從此工部會有一番新氣象呢?”

溫益卿大為吃驚,而闌珊的表情居然也跟他差不多。

只有張先生徐徐松了口氣,雖然眼中也有些許疑慮。

趙世禛說話間卻已經走到了溫益卿的身旁,笑微微地說道:“妹夫,你跟我來。”

溫益卿眉頭一皺,卻只得轉身随着榮王殿下進了院子。

闌珊見趙世禛領了溫益卿進了院落,才嘆了口氣。

不料這口氣還沒嘆完就好像給人從中截斷了。

她忙轉頭,正對上張先生探究的眼神,除此之外,還有跟随趙世禛進門的飛雪也正在盯着她。

張先生低低問道:“舒所丞方才為何要冒犯溫郎中?”

“這位溫大人有些太目中無人了,”闌珊搪塞道:“我便有些看不慣此人的做派。”

張先生有些吃不準這是她真心的話呢,還是随意找來的借口:“話雖如此,但是以後你若想在工部立足,必要跟溫郎中搞好關系,你這會兒得罪了他,往後的日子只怕就難了。”

以後的日子?她正是不想以後跟溫益卿朝夕相處,不想留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才……心底這樣想,臉上卻憂心忡忡,闌珊道:“先生,如果溫郎中真的有意刁難我,該如何是好?你瞧他方才還想趕我走呢,不如您替我在首輔大人面前美言幾句,別叫我留在這裏了吧?”

直到這會兒,張先生突然像是明白了點什麽。

他看着闌珊帶三分期待的眼神,又笑了起來:“舒所丞不必杞人憂天,你才跟溫郎中見面,一言不合而已,天長日久你就會知道,他其實也還算是個好相處的人,而且……”

他避開飛雪的注視,低聲道:“你可聽見方才王爺稱呼他什麽?‘妹夫’,他不僅在首輔大人那邊兒受重用,跟王爺也有姻親關系,如此超然的身份朝中簡直獨一無二,別人想巴結都無門可入呢。”

闌珊笑道:“我巴結他做什麽?難道我也要跟他一樣去尚一位公主殿下?”

“噓!”張先生制止了她,別有深意地說道:“小舒,聽我一句話,不要胡鬧,至少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闌珊只得答應了聲,低頭的時候眉毛卻又皺了起來。

也不知道榮王殿下跟溫益卿在裏頭說了些什麽體己話,半晌,溫益卿随着趙世禛走了出來,他先是向着張先生做了個揖,才淡淡地說道:“剛才我一時情急,以後該不會了。他既然是楊大人看重的人,想必自有所能,只要真正有才幹,我自然不會因為今日這點龃龉而胡亂針對為難他,請轉告楊大人,不必擔心,我收下此人了。”

張先生忙笑道:“是是。”

闌珊聽着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臉上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冷笑:之前還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給趙世禛說了幾句,突然就卑躬屈膝屈服于榮王殿下的強權了麽?一貫的跟皇室的這些金枝玉葉親近狎昵,還真是他溫益卿的做派。

溫益卿說完後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向趙世禛作揖便轉身離開。

剩下幾人在場,榮王揣着手感嘆道:“天下太平啊,本王甚是欣慰。”

張先生嘴角一動:“既然如此,微臣便帶舒所丞先告退了。”

“你可以走,她留下。”趙世禛淡淡道。

張先生微怔,繼而拱手遵命,後退數步,才轉身先行出門去了。

趙世禛且看工部景致且往外走,邊走邊說:“這還是本王第一次來工部,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闌珊不太願意知道:“小人如何能妄自揣測殿下所圖。”

“許你能妄自揣測。”

闌珊語塞:“這個、莫非是殿下知道小人今日來工部報到嗎?”

趙世禛笑道:“你還挺會自作多情的。”

闌珊驀地紅了臉,明明是他讓說的,現在居然如此嘲笑的口吻。

她将臉轉開,嘀咕:“請殿下恕罪。”

趙世禛打量着她薄紅的臉頰:“這樣就受不了了?剛才看你對溫郎中的時候,還是很能言善道的嘛,那口齒雖然比不上蘇秦張儀諸葛亮,可溫郎中依舊是沒有招架之力,差點兒中了你的套兒。”

闌珊心悸,假意不知的:“殿下是說什麽,小人不懂什麽套。”

此刻兩人出了院門,遠遠地有幾個工部的人經過,見狀忙退到路側躬身見駕。

慢慢地進了夾道,高高的牆壁,另一側的牆上鑲嵌着個菱花窗,光影透過镂空,斑駁地落在磚地上。

趙世禛看着那一處洩透陽光的窗戶,緩緩止步:“你當然懂,就如你剛才故意激怒溫益卿一樣。”

闌珊忙道:“我并非故意的,只是、受不了他那些話才一時沖動。”

趙世禛回過頭來:“你總該知道,你那點伎倆瞞不過所有人。”

闌珊突然有一種給他看的透透的感覺,她想要後退,又勉強站在原地。

“你故意如此,無非是因為不想留在工部,所以想借着這個因由大鬧一場,得罪了溫益卿,順理成章退出工部,對嗎?”

闌珊不知不覺中要緊了唇,她不敢承認,雖然這的确是她當時所想。

趙世禛也并沒有想要她的答案,因為他早知道這個答案,從在門口看到她故意挑釁溫益卿的時候,就已經明白她的心思。

榮王重又邁步往前:“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既來之則安之,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工部吧。”

“殿下!”闌珊終于忍無可忍,她追上一步,“殿下,您不是不知道,是首輔大人派張先生送我過來的,如今首輔大人俨然把我視作自己人,可是殿下你……”

闌珊頓了頓,煩惱地嘆道:“你們兩位,哪一個都是我得罪不起的,那在這種情形下,我到底算是誰的人?”

“算誰的?”趙世禛踏前一步:“不如你告訴本王,你算誰的人?”

他靠得太近了,衣袖的一角撞上了闌珊的胸口,分明只是輕飄飄的雲錦,卻好像能輕易地将她撞翻在地。

這壓迫感太強了!沒有任何猶豫,闌珊慌忙回道:“當然是您的、您的!”

“懂事兒。這種沒必要的問題以後別再提了,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他明眸皓齒地望着她笑,微挑的眼尾一晃,晃的闌珊心慌。

送了趙世禛出門,榮王殿下上轎之前回身:“其實給你猜對了。”

“什麽?”

“今兒的确是特看你來的,怕你給人欺負了,才出東宮就馬不停蹄過來給你撐腰的。”只想不到她是在欺負別人。

闌珊呆怔。

趙世禛欣賞她一瞬間流露的懵懂無措,以及那一絲不敢過分的薄嗔,很滿意的:“所以你并沒自作多情,而是跟本王……心有靈犀。”

“殿下!”這是在故意調戲嗎?在堂堂工部門口?!

可是在驚惱之餘,心卻更慌了,甚至想抓住點什麽才能站穩似的。

這日闌珊回到“家裏”,還未進門,就聞到一股飯菜的香氣,至此,滿腹的憂愁才随着消散了不少。

她推門而入,卻見王鵬跟言哥兒兩個對坐着,正蹲在屋門口摘青菜,廚房的方向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響,真是世俗煙火。

闌珊深深呼吸:“唉,我又活過來了!”

大家吃了晚飯,王鵬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一件好事,原來之前王先生說給他在順天府找個差事,誰知還未安定,大理寺那邊兒姚升派人來尋他,說是已經在大理寺給他安排了一個随行偵緝的差使,王鵬本就對姚升十分高看,聞訊立刻答應了。

闌珊想了想,雖然覺着姚升有些城府太深,不過王鵬一窮二白似乎也沒什麽可給他算計的,又見他這般高興,便由得他去,只是略交代了幾句、無非是讓他細心行事而已。

當晚安歇,阿沅問:“你才回來的時候,又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你今日去工部……有沒有發生別的事?”

阿沅當然也知道溫益卿在工部任職,故而早上闌珊出門她就已經懸心,此刻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闌珊靜了靜,終于如實将今日在工部跟溫益卿的事告訴了阿沅。

阿沅聽了大為驚愕:“他、他一點也沒認出你來?”

眼底的感傷一掠而過,闌珊笑說:“是啊,枉我之前各種擔心,生恐給他認出來無法收拾,可沒想到都是多餘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怎麽可能?”阿沅皺着眉,“就算這幾年你變了很多,又是男裝,怕他不會立刻就懷疑,但是畢竟、難道一點也不覺着相像嗎?”

“阿沅,”闌珊垂了眼皮,“也許人家,早就忘了過去的事情了,只有咱們兩個還當作心結。你說可笑不可笑?”

阿沅滿面苦澀:“小姐……”

“本來我也不信的,但是,但是他現在對待公主,大概比之前對待我更上心千萬倍,而且,”闌珊忽地有點頭疼,“你沒看見今日在工部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點兒波瀾都沒有。”

也就是發現溫益卿根本“不認識”她,所以闌珊才索性肆無忌憚地跟他鬧起來。

只是沒想到,鬧是鬧的很成功,走仍是走不掉。

阿沅聽着她的語氣,不知為何很想哭,她揉了揉鼻子,反而發狠般笑說:“既然是這樣,那更好!免得我擔驚受怕的。”

闌珊笑嘆道:“是啊,終于沒了這個心腹大患,咱們也不用擔驚受怕了,索性就像他說的,既來之,則安之吧!”

“誰說的?”

“咳,不是溫益卿……算了,睡吧。”

過了休沐日,闌珊便到工部正式當差。

她慢慢地踱過歷經滄桑的青石磚地,從那棵百年的大榕樹下走過,擡頭看着若大羅傘蓋般的榕樹冠,忽然想到:許多年前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跟她現在一樣,走過長長的甬道,站在這榕樹下若有所思?

那時候的父親,只怕想不到吧,有朝一日他的女兒,他以為不能繼承衣缽的女兒,會沿着他的腳步走進這巍峨的工部內廷。

本來因為楊時毅跟趙世禛的緣故,讓她曾心生退意,但是這一刻,胸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澎湃。

隐隐地有一種感覺:她想要,留在這裏!

闌珊回神的時候,看到前方廊下站着兩三道人影,正望着她,似乎在說什麽。

對上她的瞬間,那些人便飛快的散了。

闌珊不以為意,照之前張大人領着自己走過的路來到了營繕所,才進門,就聽見裏頭竊竊地說:“真不愧是背後有人的,那日敢當面沖撞溫郎中呢,偏偏溫郎中還奈何不得他!”

“你們說的舒闌珊背後的人是首輔大人嗎?為何我聽說他跟榮王殿下的關系也不錯?”

“這豈不也是左右逢源了嗎?”

闌珊聽着大家的議論,猶豫要不要這會兒進去掃掃他們的興,不料有個聲音先從背後響起來:“都沒事兒幹了是不是?誰要閑的發慌,那就滾去感因寺給我監工去!”

是江為功不知何時居然出現在闌珊身邊,裏屋的衆人看見他們兩個,慌忙都各就各位去了。

江為功這才回頭對闌珊笑道:“舒所丞啊,你總算來了。來來,快跟我進來。”

闌珊随着他入內,到了他的公房中,江為功有些鬼祟地把自己的房門掩了,笑道:“你不要把他們說的放在心上……實話告訴你,我覺着你做的好極了!”

闌珊看着他關門的樣子本正有些疑慮,聽了這句才笑道:“我以為江大人要痛斥我呢。”

“什麽痛斥!我哪舍得痛斥?”他高興之餘聲音不由大了些,又忙放低,“整個工部上下,幾乎都把溫郎中當菩薩似的供着,誰敢去得罪他?之前你鬧的那場,真叫人痛快!”

闌珊想起那天張先生領她去的時候,江為功正給溫益卿痛斥,多半是因為這個,當下苦笑道:“小人也是一時莽撞,以後是不敢了的。”

“怕什麽呀!”江為功叫道,“別人怕他,你用不着呀!”

大概是看闌珊眼神中帶着疑惑,江為功道:“他給人捧在手掌心裏,是因為他背靠首輔大人,又是驸馬爺,可你也不差啊,你同樣也是首輔大人的師弟,比他還名正言順呢!他難道還敢欺壓你?”

闌珊發現這位江所正大概是真的給溫益卿欺負的太過了,居然比她更盼着天下大亂。

江為功嚷了這句,把胖胖的身子塞進太師椅裏,又讓闌珊坐,才嘆道:“你是才來不知道,這個人吧,他太不近人情了,還算是計大師的關門弟子呢,我看早就把先生的所傳抛到腦後了!”

闌珊本想借故告辭,聞言不由坐了:“這話怎麽說?”

江為功趴在桌上,小眼睛瞪得圓圓的看着她:“遠的不說,就先前感因寺的工程,前前後後失蹤了三個工人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可能是逃走,其他工人說是有妖怪作祟,都不敢開工,我能有什麽辦法?是!他溫大人的命的确比別人要金貴,但那些工人也不容易,人家命雖然賤一些,可每個人家裏不是也有上下老小的?我難道明知道危險還催着他們去送死?他倒好,前兒你也聽見了,倘若我還辦不成,是要革去我的官職呢,有什麽了不起的!”

闌珊等他發洩完了,才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我們的頭可以低,你可不能,”江為功期盼地看着闌珊:“聽我的話,以後繼續怼他!不要停!”

闌珊心中大樂,自己這位上司倒是個有趣的人,至少目前……跟她還算是“志同道合”。

闌珊便含笑道:“江大人是我的直屬上司,上司的話一定是要聽的。”

江為功的眼睛裏突然冒出星星,他如發現天才般地看着闌珊,幾乎要喜極而泣似的:“小舒啊,我、我真的跟你相見恨晚啊!”

兩個人正順利地推心置腹,外頭門給敲響,有人道:“江大人,溫大人那邊叫你。”

江為功滿面紅光神采飛揚的,突然聽了這句,頓時如霜打的茄子般,他愁眉苦臉地抱怨:“聽見了沒有?又來了!我簡直是他随傳随到的奴才!”

闌珊正要安慰他幾句,那傳話的侍從隔着門又道:“溫大人還說……讓新來的舒所丞一塊兒去。”

江為功神奇地從太師椅裏彈出來:“去去去,一塊兒去!”他整整衣裳,昂首挺胸,簡直有點兒迫不及待。

作者有話要說:小趙:哼,難道本王的情話不溜嗎?

西窗:我給主子打666!

小江(擦淚):蒼天有眼,苦盡甘來!

闌珊:組團去打怪喽!

工部衆人:全員進入看戲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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