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飛雪躍到車門邊上,一手護着闌珊,一邊撥開車簾看出去。
卻見車夫給打的滾在地上,捂着頭發出痛呼。動手的,卻是個仆役打扮的兇悍漢子,除了這個外,旁邊還有幾個彪形大漢虎視眈眈,中間為首之人,卻是個面貌清秀通身貴氣的少年。
這少年竟是方秀異!
闌珊本給她護在身後,此刻探頭過去,一眼也看見了:“怎麽是他?”
這時侯方秀異也瞧見了闌珊,竟立刻指着罵道:“舒闌珊,你給我滾出來受死!”
飛雪回頭攔着她:“你不要下車,我去應付他。”
說完後飛雪一躍而下,上前拱手做了個揖,淡淡道:“原來是方公子,不知公子因何攔路?”
方秀異一擺手,很不耐煩地:“我不跟你說,叫舒闌珊下來,他是不敢下車嗎?做了虧心事怕見人了嗎?”
闌珊正因為趙世禛的事情棘手而略覺煩亂,聽到這裏索性從車上跳下地:“我在這兒,卻不知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方秀異看見她,便上前一步,咬牙說道:“你別裝傻,你害了榮王殿下,還在這裏跟我裝無辜!要不是為了你家裏的人,殿下肯去犯忌開城門?要不是你想出風頭找到那個什麽火龍燒塔的兇手,那該死的賊人會亂咬殿下?”
闌珊想不到方秀異會說出這番話,一時倒怔住了。
方秀異見她不語,越發以為占了上風,便冷笑道:“你這個白眼狼!殿下之前對你那麽好,你就是這麽報答他的?我從一開始就看你不順眼,果然你不是個好東西!”
飛雪忍無可忍:“方公子,請你謹言!”
方秀異毫不在乎,叫道:“他能做出來,還怕人說出來嗎?我告訴你舒闌珊,要是殿下有個什麽萬一,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要你……”
方少爺正在唾沫橫飛的,就聽到有人叫道:“那是、是……東宮的車駕!”
衆人忙轉頭看去,果然見前方大路上有一隊車駕緩緩停了下來,中間一頂極大的車轎,輝煌華麗,顯然是皇室中人。
方秀異本來趾高氣揚,突然看見這個,氣焰頓時收斂了起來,他左顧右盼似乎,似有退意。
只聽車駕之中,有個聲音道:“你過來。”
是個女子溫婉平和的聲音,雖然看不見容貌,但只聽着一聲,就知道必定是位月容花貌的貴人。
有宮女上前道:“方公子,娘娘喚你!”
可見這車駕中的正是東宮太子妃,鄭适汝。
方秀異一抖,縮了縮肩膀,到底乖乖地往那邊去了,臨去還不忘狠狠地瞪了闌珊一眼。
車駕之中,鄭适汝的聲音再度響起:“外頭之人,可是工部的舒丞嗎?”
闌珊本來正在為方秀異那些不通的話出神,驀地聽到鄭适汝的聲音,魂魄卻仿佛也悸動了一下。
經年不聞舊人聲響,如今重逢,對方卻已經貴為太子妃。
真是恍若隔世了。
如今聽鄭适汝喚,闌珊急忙定神,也忙把頭更加低了幾分,上前行禮,低低地說道:“正是微臣、微臣參見娘娘。”
銮駕裏頭沉默了片刻。
然後鄭适汝的聲音仍舊平和雍容的響起:“方才是這個孩子得罪了舒丞,他口沒遮攔,行事乖張,很不成體統。回頭我自會好生管教,舒丞請不必放在心上。”
闌珊心中百感交集:“是,不敢。”
銮駕內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換了一個女子聲音:“娘娘起駕。”想必是她身邊的女官。
闌珊躬身後退,心中竟有些許悵然若失之感。
這瞬間,太子妃的銮駕已經又繼續往前去了。
且說方秀異給喚到了太子妃的車駕裏頭,先前一直不敢出聲,如今見起駕才道:“表姐,你怎麽突然經過這裏?”
鄭适汝道:“不經過這裏,如何知道你在外頭是怎麽樣的橫行霸道呢?”
方秀異忙陪笑道:“表姐,不是我橫行霸道,是那個人太可惡了!”
“他再怎麽可惡,也是朝中的官員,由得你當街欺辱?”鄭适汝說了這句,見方秀異沒有還嘴,便又道:“我倒要問問你,你方才斥責他的那些話,是哪裏聽來的?”
方秀異一陣心虛,咕嘟着嘴說:“我、我自個兒想到的呀。”
“你?”鄭适汝冷笑,“我不知道你幾斤幾兩嗎?你再跟我扯一句謊。”
方秀異忙道:“我說就是了!不敢瞞着表哥,其實是、是之前公主無意中跟我抱怨起來的……”
“華珍?”鄭适汝的冷笑裏頭透出了然一切的表情。
方秀異唯恐她不信,便道:“是真的,公主說,那個家夥很是可惡,為了她才害的榮王殿下入了大理寺,而且那個人先前仗着榮王殿下的勢,很無法無天,在工部裏處處同溫驸馬對着幹……之類,驸馬整天忍氣吞聲的,公主都無計可施。”
“公主的脾氣真如你說的那樣兒就好了!”鄭适汝擡手,纖纖的手指在方秀異額頭用力一戳:“你給人當了刀子使,還在做呆頭鵝呢!”
方秀異捂着頭:“我、我哪裏給人當刀子了?”
鄭适汝看着他傻蠢的樣子,嘆道:“本來是想留你在京內多見識見識,誰知你只是胡鬧,我原本還不怎麽信,今日親眼見了這幕才知所言非虛,若我不來,你想怎麽樣?縱放那些人上去毆打朝廷命官?你是不把事情惹大了不甘心啊。看樣子是時候送你回去了!免得鬧出更大禍患。”
方秀異一聽,吓得忙哀求道:“表姐!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別送我回去呀,至少……殿下這會兒正是危難的時候,我怎麽能放心走呢?”
鄭适汝不言語。
方秀異懷着一絲希望,小聲道:“或者,表姐你跟太子殿下說說,給榮王求求情啊?”
“求情?”鄭适汝嗤地一笑,“殿下自己都惱着榮王呢,還給他求情。何況聖孝塔三個字怎麽寫?在一個‘孝’字上,也不該求這個情!”
方秀異失望地低下頭去。
“你自身難保,居然還想着別人。”鄭适汝白了他一眼。
方秀異生恐她送走自己,一時不敢言語。
過了半天,鄭适汝才問道:“那個舒、舒闌珊,他長得什麽模樣?”
“他啊,他長得倒還湊合,就是人太可恨!”方秀異立刻來了精神。
鄭适汝的臉上浮現一絲惘然的神情,雙眼盯着前方車帳上垂着的八寶香囊,卻仿佛是透過這香囊在看的是別的什麽東西。
方秀異有些好奇:“表姐?你問這個做什麽?”
鄭适汝回過神來。
她方才的确是想到了一個人,這個舒闌珊的聲音,聽起來,竟仿佛是有些許的類似。
不過怎麽可能呢?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又是男子,投胎還嫌早着呢。
終于她輕輕地一笑:“算了。”
闌珊那邊兒,車夫的臉上好像是給打了一拳,眼睛都腫了。
她很過意不去,賠了車夫一些錢,便叫他去了。
飛雪說道:“太子妃性情綿密,王爺曾說她的心思比太子更深,沒想到這母族家裏的人又是這樣不成器。”
闌珊正也回想方才那個熟悉的聲音,便道:“怕是他們家所有的靈秀都在鄭适汝身上了。”
飛雪聽到她直呼太子妃名字,略略詫異,想了想,卻沒吱聲。
這日他們回到家中,吃了晚飯,闌珊早早便洗漱安歇了。
阿沅收拾了家務,進來卧房問道:“明兒是不是得去工部?休假三天,已經期滿了。”
沉默了半晌,闌珊道:“嗯,得去。”等阿沅也解衣欲睡,闌珊便道:“你猜我今兒在街上遇見了誰?”
阿沅忙轉頭:“是誰?”
闌珊道:“是、是鄭适汝。”
“靖國公府的鄭姑娘!”阿沅低呼了聲,“對了,先前說過她成了太子妃,又是怎麽跟你遇見的?她、她有沒有疑心?”
闌珊苦笑道:“人家是太子妃,車深簾密,哪裏是能在大庭廣衆下抛頭露面的,她沒有跟我照面兒,只是隔着車簾說了幾句。”
阿沅隐隐松了口氣,道:“鄭家姑娘原本就是個厲害的人,若是照面兒,保不準看出什麽來,如今倒是別再生事的好。”
闌珊笑了笑:“是啊。”
次日一早,阿沅早早起身,做早飯給他們幾個吃。
這次闌珊讓飛雪留在家中,自己則跟王鵬一塊兒。
王鵬先送她到了工部,自個兒才去大理寺。
闌珊歇了三天,部內衆人見了她依舊熱情如故。她強打精神應酬了片刻,問起楊大人可在。
答說還并沒有來。
回了營繕所,王俊拿了修複十重塔的圖紙來給闌珊看,她哪裏有心思瞧這個,王俊見她無意細看,便陪笑道:“如今江所正不在,舒丞你同我一塊兒代理營繕所事務,好歹過一過眼。要知道這聖孝塔已經修過一次卻出了這種事,倘若還……不可不防啊。”
闌珊只好先看圖紙,看了半晌,覺着中規中距,挑不出什麽錯兒來。
只不過看着這圖樣的時候,耳畔忽地又想起張恒的話:“你說這年前才修了一次就出事兒,就算修的跟原先一模一樣……也難抵這次受得氣。”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在哪裏失掉的聖心就在哪裏得回來……”
闌珊扶着額角,心中似有一道靈光閃過。
正要仔細想想,外頭道:“尚書大人回來了!”
闌珊聽了忙起身,便往楊時毅的公事房而去。
正堂的院子裏,不少又來回事情的本部官員,闌珊不便入內,就只找個僻靜地方先行等着。
等到衆人陸陸續續回完了事情,已經是小半個時辰過了。
闌珊在牆根兒下站的腿麻,挪着步子進了院內。
公事房中,楊時毅握着筆,似正寫着什麽,透過窗戶瞧見她滿腹心事猶如蝸牛似的低着頭慢步入內,手上不由停了下來。
等闌珊進了房中行禮完畢,楊時毅道:“你想好了?”
“是……”
“本部堂卻也想好了。”
“嗯?”
闌珊正是心頭沉重的時候,聽了這話不由擡頭。
楊時毅淡淡道:“強扭的瓜不甜,你既然去意已決,又把老師也擡出來,師道大于天,我自然不便強逼于你。所以,我可以答應你的辭官請求。”
“啊?”闌珊發呆,意外,真真的意外。
“啊什麽?”楊時毅掃她一眼又垂眸:“這會兒你不是該歡呼雀躍嗎?”
“大人,”闌珊躊躇,終于道:“榮王殿下給那個非樂咬說是幕後主使,大人怎麽看?”
“此事是刑部跟大理寺的差事,跟我無關。”他口吻淡淡的。
闌珊給堵了堵:“那……”她終于把心一橫,“我能不能、私下裏請教師兄一個問題?”
自打相見,這還是她第一次叫“師兄”。
楊時毅手上停下:“嗯?”
闌珊清了清嗓子,又走前兩步:“榮王殿下在這次事件中失掉了聖心嗎?”
“那怎麽呢?連犯兩忌,尋常之人難以做到的事情,榮王殿下也是不易啊。”語氣裏多了些許笑意。
“那……若是要重新得回聖心,該怎麽做呢?”闌珊小心翼翼地問。
張恒似乎知道該怎麽做,但他不肯明說,而在闌珊看來,整個京城內若還有第二個懂目前該如何應對的人,那非楊時毅莫屬了。
她只能求救于他。
楊時毅看着她長睫之下亮晶晶的眼睛,顯得有些可憐,乖巧,無辜,無害。
突然想起她狂怒着扇溫益卿耳光的情形,那副架勢,像是能将溫益卿直接打死或者咬死。
真是……
楊大人不言語,闌珊很擔心他一言不發地就轟自己出去。
揪心的等待中,楊時毅終于開口,他平靜地說道:“本部堂不是榮王,不能忖度他的做法。但既然問話的是你,我倒是可以從你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
闌珊忙道:“請師兄指教!”
楊時毅唇角一勾:“你是工部的人,自然是盡自己職責。營繕所不是開始着手聖孝塔的修複了嗎,你覺着,目前的設計圖樣,會讓皇上滿意嗎?症結從何而起,那就從何處着手解決。”
闌珊愣住。
此時張恒的那句話又在耳畔響起,逐漸地竟跟楊時毅這句重合在一起。
她隐隐地像是摸到了解開症結的關鍵一角。
但楊時毅雲淡風輕地将話鋒一轉:“不過你辭了官,很快就不是工部的人了,所以跟你說這些也沒有用。”
闌珊忙叫道:“大人!”
“怎麽?”
“我、”闌珊張了張口,有些窘,“我、我改變主意了!”
“改變主意?就是說,你不想辭官了?”
“是!”
“哼,”楊時毅冷笑了聲:“那你是為何改變主意的?心血來潮嗎?覺着好玩兒?”
“我……”
“舒闌珊,”楊時毅淡聲道:“辭官這種事,不是拿來說笑的。”
“我知道。”當初她的确是想一走了之,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呢。
現在,她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你知道什麽?”楊時毅凝視着她:“闌珊你給我聽好,你只有一次機會選擇,那就是現在,你可以選擇離開,我也會準許你離開。但是,若錯過了這次,永不會也永不能再有下次!”
闌珊擡頭,有些懵。
修長的玉指在桌上輕輕叩落,他道:“工部畢竟不是你賭氣,吵鬧,任意小性、說走就走說留就留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闌珊的耳畔又開始嘈嘈作響。
她一直想要離京城遠遠的,如今楊時毅答應了,趙世禛又給關着,正是最好的機會,她本該牢牢抓住。
但是……
有那麽瞬間,闌珊心底清楚的知道,自己将來一定會後悔現在的選擇。
但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趙世禛的眉眼出現在心底,非常可恨啊那個人,常幹些讓她魂飛魄散的事,也曾經讓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她……絕對做不到就這麽抛下他走開。
“多謝大人教誨,闌珊明白,”她躬身作揖,重若千鈞,但義無反顧,“我已經決定,我要留在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