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桂蜜

少年人的愛戀,表達形式真是多種多樣。

比如說仆人阿諾選擇了暗搓搓地窺視,以列王子則選擇了“我喜歡你所以我要欺負你”。

所謂愛情的力量,輕則讓人神神叨叨,重則讓人性情大變。以列王子這個情況,基本上就是神神叨叨不成以後性情大變。

在阿諾的記憶裏,他的以列殿下從來都是一位親和有度、心地善良、堅毅靠譜的殿下。

就比如說他母後去世的時候,整個王室上至國王下至最小的公主,全都一副活不下去了的形容。王子的弟弟妹妹們每天不吃飯的不吃飯、不睡覺的不睡覺、不活了的不活了,分工十分明确。

王子的父親國王陛下更是幹淨利落直接倒下,一時間整個宮廷亂成一團。

在這種大家各自奔號的情況下,當時年僅十三歲的王子站了出來,一反平日裏的說句話都要彎彎眉眼的形象,對兩位小王子和一位公主嚴厲地斥責:“我們的母後是一位多麽美麗堅強的女性,你們這個樣子,只會讓她在天堂裏也感到羞愧。”

好在小孩子好騙,他這麽一教育,幾位小豆丁居然真就信了,很快該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該喘氣的繼續喘氣。

弟弟妹妹搞定了,他又去搞定前來慰問的外國使者、主持王後的葬禮、處理宮廷的瑣事……

十天後,等到國王陛下從悲傷中緩過神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他美麗的王後已經沉睡于可望見大海的花叢之下。

整整十天,阿諾寸步不離地跟着殿下,跟着他一遍遍地聽那些使者沒完沒了地叫殿下不要悲傷,那些人恨不得全天提醒他,他是個沒媽的孩子了。

阿諾十分不安,他很怕殿下現在是火山爆發前的平靜。說不定哪一天,哪一天他的殿下就會拔出寶劍,把別人或者他自己剁吧了。

可是十天裏,無論別人怎麽說,無論周遭氣氛多麽煽情,他的以列殿下始終面色如常地感謝他們,人前人後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更別說拔劍剁人了。

若是一般人,還以為殿下和他母後不親,可是阿諾知道,殿下從前不管多晚,都會擺出一副不困的模樣,抱着被子等着王後殿下來給他講睡前故事。

她會講一位叫白雪的公主,會講奧林匹斯山的各位神祗,會講得到飛箱的少年,也會講深海裏的人魚。

不說別的,就說這十天裏,他原本花一般的王子,迅速枯萎成一根狗尾巴草,那便是因為他每夜還抱着被子等故事。

直到王後下葬後的那天晚上,阿諾才見到以列殿下站在臨風的窗前,望着海的方向,慢慢取下頭上的金冠。

那上面鑲着九十九顆寶石,是他八歲生日時,王後親自戴在兒子頭上的。

那一晚十天內不曾落淚的王子,長手指拂過王冠上每一顆寶石。十三歲的少年脊背筆直立于窗前,任淚水刷過他年輕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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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七年過去,當年纖弱的少年長成了俊朗的青年,他金發下的眉眼越發禍國殃民,有時候連阿諾都有些不忍直視。

就好像很多人們吃飽了撐的編出的故事裏的一樣,英俊王子的美名很快傳遍了國內國外。貴族的小姐們羞答答地在狩獵的時候不小心跌倒在以列王子馬前,其中還不乏幾位鄰國的公主。

每到那個時候,阿諾就為各位公主小姐們捏一把汗:王子他再懂得憐香惜玉馬也不懂啊!你們這樣究竟是為了勾搭王子還是勾搭王子的馬啊?

久而久之,以列王子練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騎術,以列王子的馬練出了一身障礙賽跑的技術。

十九歲的正常男人,卻對一位位撲上來的嬌花們沒有興趣。這讓整個宮廷都很費解,就在國王陛下下了狠心,要挑選幾位俊俏的奴隸少年給王子做貼身仆人的時候……

謙謙君子以列王子他,忽然變成了死纏爛打的變态。

這位據說是被王子從海邊撿來的美麗奴隸,被發現的時候一絲|不挂倒在沙灘上,這就讓很多人津津樂道上一陣子。

之後,人們發現,她不光沒衣服,而且不會說話,不管王子說什麽,她都沒有什麽反應,就好像海裏的一株水草。

開始的時候王子以為她是聽不見,還特意去王國裏找了幾位聾啞人學了一陣子手語。

每次阿諾看到他原本舉手投足間都寫滿“本少爺是貴族”的王子,和沒文化的鐵匠似的比比劃劃手舞足蹈,都要痛苦地別過臉去。

讓阿諾連臉都轉不過來的是,那位據說又聾又啞的姑娘,面對王子日漸出神入化的手語技術,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花園裏,因為背後飛鳥撲騰翅膀的聲音轉過頭去,大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丫聽得到啊。

發現了這一事實的時候,他可憐的以列王子已經能毫無障礙地和真正的聾啞人進行手語交流了。

白白比劃了一個月的王子沒有氣餒,他開始試着和她說話,不管她想不想聽。

很快,阿諾悲哀地發現,他原本高貴冷豔的王子又從鐵匠變成了話唠。

清早阿諾端着牛奶經過,會看見王子殿下坐在花圃的小桌前,用指甲那麽大的小銀勺,一勺一勺給對面面無表情的啞女喂冬桂蜜,一邊喂還一邊耐心地講着養蜂人一年四季追着花期的故事。

他喚她阿螺,她沒有名字,以列王子覺得除了海邊潔白的海螺,沒有什麽能配的上他幹淨美麗的姑娘。

阿諾很不解,阿螺這名字聽着太便宜,同樣是白色的物件,還不如叫珍珠。

以列王子一邊捏着手裏的針,一邊搖了搖頭:珍珠太俗氣,怎麽配得上阿螺?

說完繼續埋頭縫他的衣服。

至于這件事,還要從阿螺來的第一天說起。她被王子帶來的時候沒有衣服,王子雖然很樂意讓自己的外袍一直披在她身上,但這也實在太引人犯罪了。

于是作為一個有教養的紳士,從來對女人的打扮還沒有對白菜興趣高的王子,決定親力親為地給沒衣服的姑娘選一件衣服。

王宮那麽大,衣服那麽多,王子這一去,還真就不複返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裏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幅湛藍的冰絲,據說是東方的使者帶來的。

那天晚上,一向光明磊落的以列王子,羞答答地敲開了阿諾的門(別誤會),支支吾吾地要阿諾教他縫制衣物。

事實是,原本去宮廷庫房找衣服的王子,一眼看中了這匹海洋一樣顏色的絲綢。當時王子的想法是:這麽好的料子,要是不配上全王國最美的人,吐絲的蠶都要哭了。

至于為什麽不直接拿給宮廷裁縫去做,這阿諾就不懂了。

少年人那點甜蜜晦澀的小心思,它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懂。

阿諾莫名其妙地看着疑似中邪了的王子,誠實地說:“殿下,做衣服,要先量尺寸啊。肩寬、胸圍、腰圍、腿長……您還是請宮廷的師傅們來吧。”

他家一向大度的王子聽到“宮廷的師傅們”幾個字瞬間如臨大敵,扶了扶頭上的王冠,嚴厲地教育了阿諾:“不管什麽身份,也不能随意麻煩別人……我……我還是自己來吧。”

于是那之後,阿諾經常看見他那從來和除了親人外的女人保持三步距離的王子,在無人處暗搓搓地把阿螺放在腿上,心虛地用胳膊環着她的腰,以手為尺量尺寸。

換成是一般的貴族姑娘,這個時候不是心花怒放羞紅了臉,就是一巴掌扇紅以列王子的臉。可阿螺也真沒辜負了她那的名字,不管以列王子手都抖成什麽樣了,她照樣脊背筆直擡頭看風景,倒真像沙灘上的的一枚海螺。

晚上,阿諾拿着書記官們呈給王子的文件站在門外,經常會看見王子搬着小板凳坐在阿螺床前。床頭的燭臺上,手臂粗的蠟燭幽幽燃着,映着王子低垂的側臉。

他看她的眼神溫柔,那眉眼間像極了當年的王後。

他音色本就溫純,此刻更軟得好像能掐出水。他給她講白雪公主,說他覺得她一定沒有他的阿螺美;他給她講灰姑娘,說家庭身份不能阻止男女相愛。

他就好像一只關閉了七年的魔盒,蓋子一打開,所有從前聽過的故事都飛了出來。

每晚一個故事,不管她聽不聽。他每次講完,便站起身來将椅子放回原處,走回床邊在她額頭上留下一個晚安吻。

然後,為全國人民所尊敬的尊貴的以列王子,伸出修長的手臂接過阿諾手裏的文書,一邊秉燭夜讀一邊秉燭夜縫。

一件裙子,王子他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從剪裁到縫制,用了整整三個月。

千夜看到這裏,不禁為以列王子堅持不懈豁得出去的泡妞精神感動了,唯一無法理解的是:這王子看着也不是個膚淺的人,那麽多美麗的姑娘在他馬前前仆後繼都沒把他摔開竅了。這小人魚基本上除了裝石像啥也沒幹過,王子他到底是因為什麽忽然就為她走火入魔了?

正想着,故事的基調忽然變了。

那是一個雨天,要不是千夜知道這個時代還沒有那技術,一定會以為王子他雇了幾臺灑水車。

雨下得也真對得起以列王子那一臉傷心欲絕加極力克制,他将手裏一件冰藍的裙子扔在地上,對卵石道那頭赤腳站在雨裏的少女開了口。

雨聲太大,千夜不得已湊近了點,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麽,讓前幾天還掏心掏肺的男人忽然變成了憤怒的小鳥,腳剛一踩進水裏,眼前一晃。

她睜開眼時,自己還躺在花園的軟榻上,天空陰沉沉的,雨點和鋼珠似的砸在她臉上。

她撐起身子,看見旁邊站了個同樣濕淋淋的人。她漆黑的長發被雨水沖成一縷縷,原本血紅的嘴唇變成了淡淡的粉色。

她見千夜醒了,忽然俯身一笑,在千夜耳邊說:“母後,您都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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