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如不遇傾城色
臘月天氣,朔風砭骨。昏暗的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兩個匆匆走過,也是蜷縮着身子,冷得牙齒直打顫。而酒肆內卻是一派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景象。衆位客官飲酒食肉,談天說地,好不恣意歡暢。
鄢然孤身一人坐在角落處的一個犄角旮旯的桌角,在衆人高談闊論時絲毫插不上嘴。然而,她篤信,自古俠女出風塵,從來八卦源酒肆。于是乎雖然自己游離于衆人的熱鬧之外,但仍是豎着耳朵捕捉那些真假難辨的秘辛野史。
果不其然。
鄰桌那幾位,幾杯酒剛下肚,便少了些忌諱,更是放得開些。相談甚歡。
談話的內容也牽扯甚廣,從前朝的一段血雨腥風的皇位争奪,到當朝慕欽公主的驸馬其實生性好男風。
鄢然暗自佩服他們見識廣,懂得多。
約莫是半盞茶的工夫,那位青衣男子話鋒一轉,丹鳳眼中噙滿了深深的笑意,“陛下近日納的惠妃和岱妃妃,來頭可是不小。”
“那是自然。”旁邊正在斟酒的缁衣男子插話道,“兩位都是金枝玉葉。一個是齊國的惠儀公主,另一個,卻是衛國的昭然公主。”
昭然公主?說的莫不是自己?本欲打聽別人遮掩着的秘史,卻從別人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這叫鄢然如何是好,只得暫且停下奮力撕扯清蒸栾雞的手,洗耳恭聽了。
“昭然公主?難不成是容傾天下,舞動當世的那一位?”鄢然對面坐着的那一位,不可置信的問道。
“若非她,誰還擔得起這樣的盛名。”青衣男子押了一口酒,眉飛色舞道,“齊國的那位恵儀公主,也但得上是花容月貌。只是若比起那昭然公主,終究是...”
“終究是遜了一籌。”缁衣男子續道。
鄢然未曾想到自己竟擔着如此名聲,很想插一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諸如此類的話。但瞧着自己身旁的幾位,無不是眉飛色舞,興致高昂的,遂忍了下來。
“在座諸位想必是對當年昭然公主的驚世一舞有所耳聞吧。世人皆言那昭然公主風姿綽約,容貌傾城。在下亦曾有幸識得一回。遙想當年...”缁衣男子一臉遙想狀,眼神之間滿是欽慕之情,“遙想當年衛國國君大壽之日,自己亦是有幸忝列其中。那昭然公主身着一襲水藍色的曳地長裙,顧盼生姿,翩然獨立于十丈之高的舞臺上,翩翩而起舞。”
在座諸人皆是心馳神往狀,汲汲地候着他的下文。唯有鄢然,不屑的別過頭,夾了一筷子的醬香牛肉絲。
緩了一口氣,他又續道,“那眉目如畫,那舞姿翩然,怎是一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可堪比。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男子顯然是情不自禁了,一不留神竟順口就将《洛神賦》就給背誦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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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一則關于自己的傳聞,還是被傳得如此神乎其神的一則傳聞,鄢然有些無語,百無聊賴地伸手去夠遠處的酒盞。
“咳咳..”青衣男子打破了衆人的神馳向往,總結道,“在下游歷世間多年,卻是再無緣得見如此驚鴻的一舞。能舞出這樣美的女子,實乃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啊。”
衆人亦是一片附和之聲。
聞得如此盛情的稱贊,鄢然忍了一下,卻仍是沒忍住,“噗”地一聲将嘴裏未咽下的半口酒水噴到了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位青衣男子臉上。
猝不及防地被人噴了一大口水,青衣男子很是憤怒,瞪大雙眼,一副怒不可遏的猙獰模樣。
尴尬至極,鄢然将自己随身的鵝黃色手絹遞過去,賠足了誠意滿滿的歉意,讪讪地解釋,“那什麽..我覺着你剛剛誇張地太過了。一時..一時有些不能自已。我..不..那昭然公主..她其實并未有你說得這樣好。”
聽聞鄢然的解釋,青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鄢然,嘲笑了一聲,揶揄道,“瞧你這副不屑的口氣,莫不是對自己的容貌更有自信。如此,你便将你臉上的那個面具取了下來,容在座諸位評評,看你是否亦有傾國之姿。”
在座的諸人聞言先是哄堂大笑,随即起哄道,“那是那是,這位姑娘,你将你的這副面具取下來瞧瞧。只怕,天生一副醜顏,無臉見人,才搞個面具來遮醜吧。”
鄰桌的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鄢然甚是憤怒,卻又無計可施。總不能将面具取下,十分豪氣地告知衆人自己就是你們口中津津樂道的昭和公主吧。這樣一來,牽扯出的舊事可就不是一樁兩樁了。無可奈何地在吼出了一聲“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後,便在衆人的嘲笑聲中落荒而逃,噔噔噔地跑上了二樓的房間。
對着菱花鏡,鄢然緩緩摘下了那張中日遮面的銀色面具。對着鏡中許久未見的容顏,有些愣怔。手指一寸一寸地拂過面龐,在眉梢處頓了頓,喃喃自語,“斂黛,那日之後,你便成為了我,那我,又該是誰呢?”
思緒翻飛,不禁回想起那日驿館中她與自己的最後一次交談的情景。
亥時時分,天驀地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似有摧枯拉朽之勢。隐隐雷聲下,她嗓音低沉,聲音有些不真切。但她的面容,映着昏暗的光線,卻是顯得格外幽深。
她冷冷掃了一眼自己,不屑地笑道,“先前在衛國宮中之時,你終日吵嚷,說自己不願前往晉國,嫁與晉國國君。事到如今,你的心意,可曾有變?”斟了杯茶,她極輕地笑了一聲,“你自幼便是最得父皇寵愛的。無論是容貌,還是舞藝,姐姐們都是争不過你的。而你,卻偏偏是淡然的性子。或許,從來你都未存着與我們較量的心思。你瞧,我們活得多麽可笑。”
她起身拾起了自己擱置在梳妝臺上的一只釵頭鳳,細細摩挲,道,“而今,我卻是不甘心,仍是妄圖同你争一争。沉默許久,又緩緩開口,”你不願入宮,我便代你入宮。只是不知,你所說的不願,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呢?”
斂黛,自己的姐姐,同父異母的姐姐。萦妃所生,長自己兩歲。本是與宸王定下姻緣,然而拜堂大禮還未行,夫婿卻已暴斃身亡。 雖仍是享有公主之尊,但若想今後嫁個稱心的人家,卻是不能夠了。這才使得她央求父皇,求與自己一同前往晉國。
而她今日的話,怕是比十幾年來同自己講的還要多吧。
然而,她只是知道自己不願嫁去晉國,卻不知,自己早在臨行前被父皇強行喂食一枚喚作冰魄的毒藥。
她亦是不知,若無解藥,自己的人壽不過三年。
赴君難,忠也:死王室,義也。這就是她口中所言的,寵愛至極?
冗長的思緒被門外的叩門聲所打斷,鄢然回過神來,趕緊地戴上了面具。對着鏡子攢出了滿滿的一個笑容,“斂黛,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我們不過是,求仁得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