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都有秘密
小厮顯然也有些忐忑,皺眉咬唇躊躇,最後還是堅強的披着蓑衣跳下車過去敲門,崔俣有些乏力,倚在車柱邊看。
門敲五遍,才緩緩打開,內裏露出一張宛如老樹皮的臉,溝壑叢生,眼生白翳,唇色灰敗,動作微僵……小厮‘嗷’的一嗓子跳開,轉身就蹿回車前:“少……少……少爺……”
崔俣定力尚可,輕咳一聲,安慰自家小厮:“雨大天涼,老人家受不得寒氣罷了,你不可失禮。”
“吃飯還是住店?”
與此同時,傳來老者略低啞的詢問聲。
小厮身體一僵,眼神略驚慌,求助的看向自家少爺——
崔俣點了點頭。
小厮這才緩緩轉身,認真看了老者一眼,又飛速轉開視線:“住……住店!飯也要吃!”
“吱呀——”一聲,老者打開門做出請的姿勢,露出穿着蓑衣的身體,和身後雜草叢生的青石小徑。
小厮吞了口口水,似在給自己打氣:“我叫藍橋,敢問老人家名姓?”
“老周。”
“我家少爺病了,車也得先卸,麻煩老周搭把手……”
老馬打了個響鼻,車輪滾動,崔俣眼角微平,很好,知道自家小厮名字了。
藍橋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
上次過來時這具身體近三十歲,本就有少許記憶缺失,自己又覺人生無趣,存了死志,對身體對周邊人事都不曾關心,慢慢的,不屬于自己經歷的那些記憶也漸漸消散。
藍橋這張臉,他忘完了,但是這個名字,腦海裏印的很深。這是個忠仆,愚忠,傻,不甚聰明,為了保護原主而死。但出了什麽事,他為了保護原主而死,卻是不記得了……
“少爺,可以下車了。”
正想着,車簾前一亮,藍橋青春朝氣的臉出現在面前,圓圓的臉,圓圓的眼,見他就笑,虎牙若隐若現,很可愛的一個孩子。
崔俣目光微平,搭了藍橋的手下車。
老周正幫着把馬拴好,不期然一回頭,看到崔俣那張臉……饒是經歷年歲,見識不少,也微微愣了下神。
藍橋這會兒倒不怕了,留意到老周眼神,偏過頭狠狠瞪了一眼,像是在說:瞧什麽瞧,沒見過長的好看的主子啊!
崔俣膝下有傷,一動起來更是疼的要命,全副心神都用在抵禦疼痛上,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間的眼神交鋒。身體習慣那份疼痛後,他開始随着老周指引觀察四周。
這家客棧和一般客棧不同,有點像民居的格局。大概因為地理位置,知道客人們大都是途中歇腳,并沒有做小巧迎客門臉,而是直接洞開大門迎接客人,可直接拉車馬入內,門口往西不遠就是牲棚。
折回主道,很快上游廊。游廊彎曲成回字形,因地方不大,蓋的方方正正,一眼就能看清楚。正南最外側的一排通間是店家招呼客人所需,有正堂結算櫃臺,飯廳,廚房,最西邊還有幾間大通鋪,朝南大窗,價格便宜,經濟實惠。
當然,他們是不可能住通鋪的,藍橋認真要求:“要最好的上房。”
鑒于地處偏僻,面積不大,門庭破敗,內裏雜草叢生,一路走過來雖還算幹淨,卻沒什麽人氣……崔俣對‘上房’,并沒有太多期待。
“大少爺,您在發熱,二少爺年幼,最易過病氣,我也是為了你們好。”
“不用,二少爺和我住。”
“可是——”
“我跟哥哥住!”
崔俣三人剛剛走過穿堂,就見一行主仆在商量房間怎麽住。
一大一小兩個少爺,皆穿竹青色綢衫,衣服款式像,眉眼更像,都是鳳眼圓颌,白膚高鼻。大的氣質溫潤謙雅,面上潮紅,呼吸細促,可見病的不算輕;小的可愛端如玉琢,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向兄長時隐有擔憂,面對下人則是兇巴巴,一臉固執。二人一致反對身前管家建議,眼睛齊齊睜圓,顯然對自己主意很是堅持。
因醫療條件有限,古代生病是件很嚴重的事,尤其寒熱,近身之人都得小心再小心,一旦生病,都會離群将養,若非确定痊愈,都不敢晨昏定省,寧背不孝之名。這二人明顯是兄弟,大的站在庑廊外側替小的擋去飄進雨霧,手心摸着小的頭頂軟毛,眼神動作透着實打實的關切。那為何堅持與小的住一屋?
崔俣眼角掠過管家模樣的人,懂了。
這管家山羊胡,四十上下,笑意不達眼底,眸漏詭光,明顯有異心。
大少爺與管家話語眼神皆有對峙交鋒,大少爺簡單粗暴以身份壓人,可管家……欲置對方于死地的殺意幾乎掩藏不住。尤其微微低頭時那片森寒殺意,握起拳頭似乎下了最後決定的動作——彼時大少爺在看小少爺,并未察覺。
主仆正在‘讨論’,見崔俣一行過來,齊齊一怔。片刻,仿佛開關重新開啓,雙方迅速動作,大少爺牽着小少爺進房間,管家揮揮袖,帶着其他下人安置,各廂房門一關,庑廊立刻安靜。
崔俣三人站在廊前,略覺尴尬。好在老周腳下未停,前方引路,雨聲又喧嘩熱烈,氣氛很快平靜。
“這間也住着人嗎?”藍橋已緩過神來,知道面前是人不是鬼,又交換過名字,自以為相熟,指着最近的廂房,打聽消息。
老周眉間略皺,還是輕輕點了頭:“藥商,大雨留客。”
“太好了!正好我們身上的藥不多,一會兒我來求求,正好再配點!”
崔俣因腿傷,走的很慢,從門前經過時,聞到一絲藥味……非常清晰。他眉梢輕擡,眸凝思索。
藥商,身邊自然是該有藥材的,有藥味不奇怪,可是這個味道,分明是去毒生肌的藥膏。上輩子最後,楊暄曾找名醫給他治腿,有一味去毒藥材很獨特,昂貴難找,有奇效,生藥和成藥味道相差很多,他習慣了,一聞就知道。
“休要胡言,藥商又不是大夫,怎敢亂配藥?”崔俣敲了敲藍橋的頭,音色嚴肅,“藥還能用幾日,雨停了去找醫館便是,萬勿叨擾旁人。”
藍橋聽不懂這話是否有深意,但他一向忠心,當然是少爺說什麽就是什麽,用力點頭:“嗯!少爺說的對!”
“這是兩位客人的房間。”老周打開隔壁房門,“飯食熱水,還請這位小哥稍後自行去取。”
跑腿藍橋倒沒意見,但是這地方——“沒有更好的房間了嗎?”
老周束袖:“這個……”
“藍橋,這裏可以。”崔俣視線滑過東面門窗緊閉的廂房,“你家少爺走不動了。”雖門窗緊閉,他總感覺,這裏面有人,客棧應該沒什麽空房了。
藍橋這才想起主子的傷,立刻扶着崔俣往裏走:“少爺先歇歇,我這就去打點熱水,給您更衣換藥!”
略做歸置,藍橋跟着老周去取熱水,崔俣坐在椅子上,指抵額頭,微微嘆息。
有隐情的藥商;針鋒相對矛盾已經放在眼前,有魚死網破嫌疑的主仆;門窗緊閉,聲息皆寂,氣氛卻感覺不對,明顯有人的廂房……
大雨留客,多事之秋。
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安靜靜等雨停,恩怨稍後處理。
至于自己……當然閑事不管,他不惹人,別人也最好別來惹他。
藍橋很快回轉,端了熱水過來給他擦身換衣,處理傷口。傷是跌擦傷,膝下三分,血肉模糊,看起來極為吓人,找大夫看過,道是皮外傷,按時擦藥可愈。只是傷近關節,影響頗深,疼痛難忍,走路亦不便,需得忍耐,也得注意将養,否則養不好,骨節或受影響。
藍橋擦藥表情如臨大敵,生怕重了讓主子更痛。其實不管他輕重與否,傷處都疼痛難耐,崔俣倒希望他粗手粗腳快快擦完,受刑般痛苦過程可以提早結束。
思緒發散間,憶及前塵,這具身體的殘疾……好像就是十六歲這年落下,也是先受輕傷,又遇意外,醫治不及時,落下病根。直到最後楊暄找來名醫,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腿殘不妨于行,更大的原因是中了某種奇毒。
難道就是這次……他預感的危險?
是嫡母?可嫡母一個後宅女子,到哪裏找來皇室都不易尋的奇毒?
“呼……”藍橋終于把藥上完,去水盆邊洗手,順便擦去額上細汗,快手快腳收拾完東西,再次跑出門,“少爺,我去提飯!”
客棧提供的飯食不算豐盛,熱熱的米粥,半溫的饅頭,香油拌過的小菜,肉菜都是之前鹵好切的,沒有炒菜。饒是如此,崔俣主仆也很是滿足了,這樣天氣,一口熱的都不好找。再者崔俣有傷,熱粥養胃,倒是更合适。
兩人都餓狠了,四周又沒外人,崔俣招手讓小厮一起吃,一邊吃,還一邊閑閑與他聊天。
“我們半路折返,我爹沒攔着?”
“沒法攔,老爺不知道,不過現在肯定知道了,沒準在發脾氣。”藍橋餓的厲害,粥喝的呼嚕呼嚕的。
“你不害怕?”
“害怕?”
見小厮迷糊,崔俣微嘆口氣:“我要跑,你非但不勸,還掩護跟随……”回頭肯定被罰。
“是有點怕,”藍橋放下碗,也跟着嘆了口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崔俣,“老爺肯定罰我,不過肯定不會打死我,只要扛過來就行了。”
崔俣怔了怔,才斂了目光,輕聲問他:“為什麽?”
“因為沒有人願意伺候少爺……”說完發現失言,藍橋臉一白,立刻退後跪下,“小的說錯話了,不是這樣的,少爺這麽好,怎麽會沒人願意伺候,大家都想搶這份活呢!”
崔俣搖搖頭,問他:“你為什麽不告密,還跟着我跑?”
藍橋愣住:“你是我主子啊,我的命是你的,當然得聽你話啊。”
這次換崔俣愣住了。
答案如此簡單直白,理所當然。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屬下,交付性命,只忠于他一人……
見主子不說話,眸色深沉,藍橋小心翼翼:“少爺?”
“沒事,我沒生氣,你起來。”
“那我……收拾收拾?”
“好。”
藍橋站起來,麻利的收拾東西,熱火朝天,心情相當,相當……沒心沒肺。
連主子換了個人都不知道。
崔俣以手掩面,有個傻乎乎愚忠的屬下,感覺略複雜。
安靜時,膝蓋絲絲縷縷的疼痛再次泛上來,崔俣讓藍橋在門外角落放了張椅子,扶他過去坐下。傷處擦了藥,最好保持幹爽,房間裏悶熱,外面吹着風倒還适宜,不會出汗。
雨水從屋檐落下,仿若透明銀鏈,濕潤水汽撲鼻,似乎能嗅到夏花芬芳。一枚被雨浸濕的翠綠柳葉打着旋飄過,落到他腿邊。這一刻,竟然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不知不覺,意識飄乎,崔俣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聽到一陣談話聲。
“今夜……你往西,我往東……”
“可是……四周皆已找過,沒有……”
“……師從老将軍,聰明善隐,按習慣應該是這個方向……咱們必須快些……已受傷,再晚會有性命之憂。”
“那我現在……”
“不行……身份……須得避人耳目……”
聲音傳來方向,正是隔壁‘藥商’。
找人,還師從老将軍,已經受傷,有性命之憂……
這藥商果然有秘密。
未及細思,突然一只圓圓的藤球滾到腳邊,一道脆聲聲的“球球!”傳來。
崔俣目光一緊,下意識眼角餘光瞥向隔壁窗子——一種後背發麻,被死亡鎖定的感覺随之而來。
他們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