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宿舍不久,行動就開始了。
那些腳步聲再次從走廊盡頭而來,犬牙的半口煙還沒吐出去,他們便迅速地用鑰匙打開宿舍,湧進來四個挂着霰彈槍的管理員。
當時犬牙還在天人交戰,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挽救自己的生命,但又不知道和黑羽說什麽。他很想答應黑羽跟他幹那一票大的,可萬一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呢?不是被拉到淨土,也不是要作為殺雞儆猴的犧牲品呢?
他的心裏還存在一絲僥幸。他仍然願意相信自己能大難不死,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去冒黑羽說的風險。
他打過太多年的仗,能活到現在真的和戰鬥實力關系不大,上了戰場就是靠運氣。
他見過前一秒還在和他聊天的孩子,下一秒就被轟掉了半條胳膊。見過明明沒有火力襲擊,卻突然被坍塌的牆面砸掉腦袋的朋友。見過在睡夢中被流彈破片擦了腦袋,連眼睛都沒睜開就口鼻流血,不省人事的戰友。
可那一切都沒有輪到他,他也有負傷,子彈也有嵌入過他的身體,可他沒有喪命,沒有感染。
它只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點點歲月的增生,除此之外仍舊完完整整。
這也是他當初加入雇傭軍團的理由之一——他認為自己的運氣是足夠好的,即便不能算是運氣,也只能說他有一流的保命技能。
但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那些人一進來,一句廢話沒有,幹脆利索地就讓犬牙跟他們走。
犬牙還想搪塞幾句,稍微拖延一點時間讓他想想該怎麽辦,兩名管理員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犬牙。
黑羽有些茫然也有點害怕,他想要抓住犬牙,但被另一名管理員狠狠一推,直接推回了床上。
他們迅速地搜了犬牙的身,當着黑羽的面給犬牙戴上了頭罩。
最後留在犬牙眼簾裏的便是黑羽一雙不解又慌張的眼睛。
不過想來也是,黑羽就算再不了解島上的規矩,也知道他一個人敵不過四個拿槍的。他很快就要轉手賣給別人,成為另一個囚徒的附屬品。
如果運氣好一點的話或許還能遇到像犬牙這樣囚徒,那黑羽便能繼續自己的宏圖偉業,游說另一個人和他一起幹大事,然後順利劫船逃走或被海裏的魚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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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運氣不好——那大概就和犬牙之前揣測的一樣,再活一個或兩個星期,最終在冬日豔陽的照耀中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拉上頭罩後,犬牙被拽出了門。兩名管理員幾乎把他半擡起來,讓他的雙腳微微離地,使得他根本走不穩路,反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他的後腰被人杵了一下,房門在他身後狠狠地撞上。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而這份漆黑或許會永遠持續下去。
他感覺自己被帶出了走廊,走下了樓梯,越過堆滿生物危害标志的後院,再往淨土的小山坡進發。
周圍的空氣從宿舍的悶熱變成建築材料的微臭,再随着遠離後院而慢慢過濾,逐漸變得清新起來。小坡上的冷風透過面罩吹進來,他用力地抽吸着鼻子,想從清涼中找到些許安慰。
直到最後,架着他的人停下了。他的膝蓋被人踢了一腳,他噗通一聲跪下。
周圍還有一些奇怪的響動和擊打聲,想來犬牙到得并不算太早,已經有人先他而至,并奮力反抗。
犬牙也想反抗,可他還沒有把其中一邊膝蓋支起來,就聽得一聲槍響。
那槍響連帶着幾句粗俗的叫罵,緊接着便是簌簌的滾動聲和一記微弱的悶響。那悶響在犬牙前方不足半米的位置發出,證明他的前面是一個坑。
這便是他的終點。
犬牙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真他媽的冷。冷到手腳發抖,呼吸結冰。
島上的冬天就是這樣,幾場雨便帶來一次徹頭徹尾的換季。從烈日當頭的夏天,一轉眼便成了可怕的冬日。冬日無比漫長,好像世界末日的降臨。
第一年來到這裏時,他以為自己會在冬天死去。即便白日裏幹一天的活,手指和嘴唇還是會凍得烏紫。那是喝多少火馬酒也緩解不過來的冷,雪仿佛下在他的軍大衣裏,凍結了他的肌肉和血液。
現在也是一樣,冬天來得毫無征兆,仿佛是抵上後腦勺的槍口的溫度喚醒了它,于是它迅速地從犬牙的腦後開始蔓延,讓他的脊椎結冰,再把骨頭凍得咔咔作響。
在那一刻犬牙想起了老鬼。他曾經問對方為什麽綽號叫老鬼。老鬼的回答讓他記憶猶新,老鬼說——“因為我是個死人。”
“你怎麽會是死人。”犬牙以為這是個玩笑,率先笑起來。
老鬼對他說,我當然是死人,要不然我怎麽會不怕死。
說完老鬼便咧嘴笑開,嘴裏是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老鬼确實是不怕死的,即便如此他還是幾次湧現出求死的絕望。
犬牙從始至終不知道他來島上後,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只能從他偶爾茫然地盯着某一處愣神,判斷其狀态已瀕臨放棄的邊緣。
每當這時犬牙就問老鬼怎麽了,但老鬼從來沒有一個正經的答案。他總是搖搖頭,再塞給犬牙一根皺巴巴的甚至已經打了折的煙或煙屁股,神叨叨地道——丢了魂了,又丢了一片魂。
犬牙以為老鬼是活不到出去的,他的精神狀态以及身體狀況都不足以支撐他活着出去。他也曾經上過戰場,但他上戰場的時候已經三十左右,打了幾年仗再回家鄉,已經差不多四十歲了。
他還算幸運的,鄰裏逃難及時,戰争結束後回來的至少三分之一。
那時他本想憑着自己的力量和另外幾個無家可歸的弟兄一起,率領鄉親們重建新生活,但誰知道八字還沒一撇,軟仗又把他關進了牢裏。
牢裏的生活過了沒多久,他又被轉手,也不知道轉了幾回,最終來到了這裏。
所以他年紀很大了,他也幾次指着淨土對犬牙講——到時候我要被随便埋了,你就半夜把我屍體刨出來,另外給我找個好地方。我剩下的魂罩着你,晚上到淨土去也不用怕。
但老鬼沒有死,他還乘船離開了。有時候求死的人反而活得更久,而貪生的家夥指不定轉個彎踩個香蕉皮都能摔丢了命。
向死而生,老鬼用他的身世向沒讀過多少書的犬牙說明了這個道理。可很遺憾,犬牙學不會,道理他都懂,但不能讓他真正鎮定下來。
那些管理員甚至都沒拷問他們,直接就要把他們斃掉。這表明蛇老板實際上知道那些屍體是怎麽回事,所以他要的只是不曝光,不騷動罷了。
犬牙在心裏苦笑一下,到了這一刻黑羽的說法又多了一分可信性。可惜的是,他好不容易施舍出的信任已經沒多少用處了。
主導的管理員開始喊話了,他喊一聲,所有的管理員便立定站好。齊整的腳步在草地上發出一致的踢踏,其中還夾雜着幾名囚犯的哭嚎。或哭或罵,情緒激烈且歇斯底裏。
他們喊着冤枉,喊着饒命,喊着你他媽的不得好死,喊着老子做鬼也要操穿了你。
喊話再來一聲,管理員們便上前半步,舉槍瞄準。槍身與環扣碰撞,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聲音刺耳,讓犬牙再一次兩耳嗡鳴。
喊話最後來一聲,斬釘截鐵,铿锵有力。
最終,槍聲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