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草長鷹飛(五)
我不知是何時昏迷的,醒來已是第二天淩晨,第一聲雞鳴傳來,我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嘔!”胃裏一陣翻騰,我從床上探出身子,對着痰盂一陣猛吐。
好個醉仙樓,當真是讓我“如癡似醉”,看來要一口氣把吃下的髒東西都吐幹淨才能清醒。
四周沒有燭火,此刻屋裏空無一人,混亂中,我起身摸黑給自己倒了些水,腦中隐隐在意白天的湯。
實在是大意不得,我尚且中招,何況身無法力的千妍?掏出懷裏那朵花枝來看,莫非是我眼花,竟覺得比昨日蔫了些!羲和女神依舊準時,晨光中我端詳花枝心神不寧——我得去東宮找她,怎麽帶她來的,怎麽送走。
從房間出來,樓下有些零星的人在吃早茶,我看無人監督,随手撣了撣衣服上的褶皺,準備下樓。
一人從樓下匆匆跑來,不擡頭,我錯步挪開,險些與他撞個滿懷。
“公子!不好了!”是小奴。
小奴喘着氣,極力壓低聲音道:“陽屹公子就要到了!”
我并無驚奇,我正等着他來。
小奴見我一動不動,急道:“公子你快跑吧!”
“你不是幫着他給我下藥?”
小奴臉色青白,往樓下玄關處一邊瞅,一邊将我拽回原來的房間。我任他拽着,看樓下人絲毫沒有察覺樓上的異樣,覺得事情越發有趣。
小奴用後背将房門抵死,我不解:“你要做什麽?”
“我沒有騙你,昨天的迷藥是店小二下的,我……你快逃吧!從這個房間的窗戶出去,臨街就是東宮!”
“我妹子呢?”我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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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只有陽屹公子出來!”小奴吃痛,仍抵住門不願讓開,“還來得及,你快跑吧。”
我并不信他,小奴或許不是車夫,又或許小奴本不叫小奴,我認識他不過半天,殷勤不過是騙我入陽屹的局,他要我逃,難道就不是圈套?
小奴見我紋絲不動,僵着肩膀從懷裏掏出一瓶給我,并解釋道:“陽屹要給你下的是這個致命毒草,但你現在還能活生生站在這裏是因為我換了藥!”
我松開他的肩膀,順手接過瓶子。
小奴坦白道:“對你下毒是我任務。但我救你,是我願意。”
“多謝。”
我往小奴懷裏塞了幾粒碎銀,他随手一抖,将懷中碎銀盡數撒在地上,神情一變:“你根本不知我是誰。”
“如何不知?”我展扇一笑,“陽屹雖處處為難我,但行為坦蕩,你以小奴的身份騙我,我自當你是小奴。”
塵事多煩擾,不管他究竟是誰,我并不想卷進他和陽屹的恩怨。
“陽屹行為坦蕩?”小奴咬牙切齒,“真是天大的笑……”
我收回推門的手,打斷他的話,緩緩放置唇邊。太安靜了——方才樓下還有人聲,想來小二也該起床招呼,門外此時卻鴉雀無聲。
轉頭,小奴意識到門外有異,已從後窗倉皇而逃。
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随便吧。
我推門而出,掌櫃不在,店小二也不在,門外的聲音同人一起無影無蹤。我環顧一圈樓上情形,竟都是房門緊閉。
樓下正中央坐着一位頭戴金冠的紅衣少年,肩膀寬闊,後背挺立,我放緩下樓的腳步,落下的每一階都生怕他轉過頭來。
陽屹早已察覺我的靠近,不回頭便知道是我,“你失約了。”
“我沒有失約,只是來晚了。”
“這麽說,孤罰錯了?”
我探了探懷中的花枝,冷冷道:“公子大婚,不宜殺生。”
陽屹嗤笑一聲,仍未回頭,袖中兩指并攏在桌子邊緣,輕輕敲擊。
“孤需要一個背景幹淨,機靈懂事的女人,她很合适。”
“海棠不适合。”
我走到桌邊正要據理力争,那只敲擊的手忽然襲來,把我的腰死死扣住,狠狠往他的方向一拽!
“……”跌入他人懷,我一時無語。
陽屹扣住我的胳膊,輕聲問道:“她不适合,你呢?”
“……”
我不答話,只靜靜看他,他眼中似乎确定了什麽,越發堅定。
“帝後的位置,孤一直給你留着。”
“陽屹。”
我閃開寒冰扇,隔在兩人唇間那薄薄的一層距離,“……你長大了。”
“呵……青冥閣一日,地上一年,孤等了你三年。”
“你等不到的。”
陽屹依舊停在那裏,執着的問我:“為什麽?”
說不清是右左哪邊開始,扇骨緩緩收起,扇玉透亮如鏡,映照着冷傲的眼,直挺的鼻和單薄的唇,以及左額兩道冷漠的疤。
“陽屹,海棠只喜酒,而我……只喜慕容鋆。”我直視陽屹的眼,親眼看着堅定的光重現迷茫,“有些事,等多少年也不會有結果的。”
“孤不信。”
陽屹堅持要落下這一吻,我一掌将桌子拍碎,一掌推他,瞬間側身從他懷裏滾遠,毫不留戀。
最後一步,我停在門口,卻不想回頭:“陽屹,我要走了。”
“畫還孤!”
楊屹似是沒聽到我的話,我詫異回頭,只看見他陰晴不定的側臉,脖頸處喉結上下滾動,似在喃喃自語。
“什麽?”我見他手握麒麟弓,想起那張撕掉的畫,一臉理所當然:“難道畫的不是我?”
陽屹拍桌而起,鐵青着臉色質:“雕龍玉在何處?”
說起雕龍玉,陽屹倒提醒了我。
從懷中掏出花枝,它已蔫的可憐,我急忙注入一些法力,不斷默念:帶我見千妍。
霎時,那花微光閃爍欲引我前去;霎時,背後擦左肩而過一箭射石飲羽。
花枝散成花瓣,又于我面前散落一地塵埃,回頭,陽屹挽弓搭箭對着我,場景似曾相識。
“那花,是你的人?”陽屹把箭鋒向上揚了些。
“她在哪兒?”
陽屹三箭連射,弓技箭陣不同往昔破綻百出,淩厲無敵,我只得且戰且逃。
千妍身無法力,如何能逃脫陽屹的追捕?陽屹若不知千妍的真身,如何能順利登上帝位?……一時疏忽,竟被逼到無處可退。
陽屹收了弓,跳入箭陣中央。
“咚!”
悶悶的一聲響在耳旁,裂痕離右耳不過絲毫,我愣了愣,側過頭去輕輕吹落右肩的碎發。
一吻再次落空,陽屹扳過我的臉,目光灼灼:“孤哪裏比不上慕容鋆那假男人!”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我迅速探左手抓他手腕向外一擰,右袖滑出寒冰扇,彈出扇骨中深藏的利刃相逼:“海棠你傷不得,千妍你更傷不得。慕容鋆無心朝堂,對你登位沒有任何影響,為何盯住她們不放?”
“只有你把她們當寶貝,孤何時将她們放過眼裏。”陽屹絲毫不掩嘲笑,麒麟弓猛然從地上掙起,砸向寒冰扇。
虎口發麻,耳鳴之聲被震得一時恍惚,陽屹道:“孤從始至終要的只有你——昆侖之心。”
“畫不會給你,昆侖之心也不會給你。”甩手将扇葉散出一個弧,葉葉如飛刀,帶着寒冰的煞氣,勢必比箭還快。
陽屹擡手彎腰,箭鋒突轉,竟将這一箭帶着麒麟咆哮射到房梁之上。
我又算計錯,醉仙樓上下兩層的房門齊刷刷打開,陽屹一聲令下,沖出數百人将我同箭陣團團包圍。
陽屹緩緩上樓,一個護衛舉着一件大紅嫁衣向他走去,他目不斜視,揮手将那件嫁衣打落。
紅色在空中翩翩而舞,一只金繡雲霞的孔雀呼之欲出,卻轉瞬即逝落入塵埃。
陽屹居高臨下:“孤若是死了,聖上定叫海棠殉葬。”
是了,陽屹長大了,他知道我無法殺他,所以毫無顧忌。
我透過揚塵看着那張欠揍的臉,拳頭握緊,未曾想寒冰扇“咔咔”作響,竟裂出一條細微的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