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明粹宮位于掖亭湖附近,也是傅辰日常打掃的三座宮殿之一,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是熟悉的。宮殿各處風景雅致,是隔離于皇宮外的幽靜之地。要說它是禁地也并非那麽确切, 只是除了打掃仆從外, 一般掌事太監或內務府的人會耳提面命不要進去裏面,具體原因卻不得而知, 可能就是掌事們也不清楚。
兩人就站在回廊隐蔽處,一旁雕刻精巧花紋的窗棂镂空處将夏風回旋吹到身上, 不由延伸出嗖嗖冷意。
“我們來這裏做什麽?”梅珏不由攥緊衣角。
她能明白傅辰的意思,光靠容貌只能讓帝王短暫留戀,後宮裏香消玉殒的美人并不少。這裏美人如雲, 不說已經薨了的麗妃是晉朝第一美人, 就是各宮高位都各有千秋,她若想占據皇帝心中的地位,需要靠特別的辦法險中取勝。
但怎麽取卻是毫無章法, 她這才發現就算在後宮十年,但接觸不到皇帝,她對皇帝一無所知。
傅辰這些日子只讓她耐心等待,時機到了自然會通知她。她現在手上有傅辰給的幾樣在她看來格外珍貴的東西,可謂世間獨有。一是美容方子,所需之物都是現成的,在膳食房能找到邊角料,她用了其中一個方子就感到眼底的烏青淡化許多,早上起來臉也沒那麽浮腫,二是描繪舞步的冊子,上面有完整的幾套舞蹈動作,每一步都有其要領注釋,非常易懂。但最讓她驚奇的是,她作為姑姑熟知各種韻律和舞步,就是西域的也略知一二,但傅辰所繪制的動作卻前所未見,她有時候都很奇怪,此人的腦袋究竟怎麽長的,怎會如此與衆不同。三是熟背一本名不見經傳的書,叫《南清方儀》,并且要明白其中每句的含義和典故。
“這裏是明粹宮,曾是珍懿皇貴妃的住所。”傅辰觀察了下四周,聽着外面的敲更聲,确定她現在時辰還未到。
“皇上的母親,你如何知曉?”珍懿皇貴妃,那是珍妃薨逝後的追封。梅珏吃驚地望着傅辰,傅辰以前只是個小太監,如何能清楚這些皇室秘辛。這個地方她作為正三品的姑姑也只被勒令不能随意進來,卻不知道因何原由。
“我在這塊區域做了三年掃地太監,曾見過皇上。”傅辰說的平凡無奇。
梅珏卻知道,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有傅辰這份觀察入微和三年如一日的耐心,皇上就算來過也不可能讓他聽到是在悼念亡母,傅辰能分析到這裏是誰的住所,定然是通過諸多蛛絲馬跡猜測的。可以說,她對傅辰的信心,也是這三年點點滴滴建立起來的。
“皇上待會會來嗎?珍懿皇貴妃的忌日并不是今日。”早在半年前就已經過了,宮裏所有宮妃都會為悼念而食素三日以表懷念之情。
對于傅辰選今天,她是不明白的。
“會來,知道我為何讓你熟背并牢記《南清方儀》嗎?”
“我一直想問你。”
“南青州,是她的籍貫,出生之地,而這本書是她在世時,唯一刻印的讀物,在民間少量流傳,只是鮮少有人知道著作人是珍懿皇貴妃。”傅辰熄滅了手上的宮燈,接着說道,“在皇上心裏,今日才是珍懿皇貴妃何氏真正的忌日,半年前的那個日子是做給其他人看的。當年晉太宗奪下江山後世道并不太平,晉成帝年輕時跟随當時剛剛封為珍妃還沒回皇都的何氏被追兵追得四處逃亡,露宿鄉野,啃食草芥,何氏心善,用僅存的糧食一路幫助過許多人。你今日的任務就是,把自己當做被何氏救濟過的貧民小女孩。”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事誰會告訴傅辰!?
“打掃藏書閣時,看到的《珍妃傳》裏有描述過。”
“但……”她知道小太監經常會被臨時安排一些額外差事,傅辰以前也是東邊打牆西邊補網。打掃藏書閣一般只安排一個時辰,卻有數十萬的藏書,怎麽可能在這麽大的工作量下還能看書,并且記住裏面的內容,除非能一目十行!
“我最大的優點大約就是記性不錯。”傅辰以前的外號有許多,比如天才、怪物、天煞孤星、克親命、怪醫等等,他不欲多解釋與自己相關的事,在他看來這并不是今天來的目的,“這三年我觀察過,晉成帝每年都會選擇今日前來祭奠何氏,這與《珍妃傳》時間相吻合的,應該是珍妃割肉救兒的事件,由此可以推斷,那段記憶讓晉成帝記憶太深刻,使得他認定了只有今日才是何氏的忌日。”
“割肉救兒!”也難怪晉成帝如此愛戴已逝的母親,這能讓任何人都動容吧!那樣一個弱女子,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梅珏阻止腦中不由自主産生的畫面,吸了一口氣道,“我那今天不做任何點綴和妝容适合嗎,豈不是太寡淡?”
寡淡,如何吸引皇帝。
“你必須這樣,越樸素越好,最好不施粉黛。今日的任何修飾都會惹得帝王厭棄,對一個男人來說,最能震撼他心靈的不是容貌,而是埋葬在心裏一直守護的東西。”
“你那麽了解男人?明明自己還是個男孩。”本來嚴肅的氣氛,梅珏忍不住掩嘴而笑。
“但我屬于這個群體,了解這種生物的劣根性。”晉成帝癡迷麗妃的傾城傾國,德妃的善解人意,皇後的莊重典雅,祺貴嫔的驕傲靈動等等,她們對他來是需要的,但不是必要。就像飲料,會喜歡卻不是不可或缺,他現在最缺的是一個靈魂上能理解能契合的人,能夠将他心底最饑渴的空虛填上的女人。
“今日,你有六成的可能性會惹怒晉成帝被處斬。”越大的機遇,伴随着越大的風險,傅辰不能保證一定成功。
“也就是還有四成,能夠給他留下印象嗎?那麽已經足夠我們——拼了!”梅珏是個下定決心,就一往無前的女子,她的韌性和良善也是傅辰選擇推她一把的原因,不無謂退縮,不自視甚高,不驕不餒。
“嗯,出去前你的模樣還需要調整下……”傅辰上下掃視梅珏的衣服,整理得更松垮了一些,又把腰部長帶抽得更緊,看上去很弱不禁風,傅辰挑剔得就像個造型師,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按照我之前對你說過的去做。”
“好,我……”
傅辰觀察着月亮的軌跡,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到每年的今天,晉成帝的心情都非常低落煩躁,他不會召見任何妃嫔,甚至哪個到他面前花枝招展都會被他嚴厲斥責,宮裏的老人都知道這規矩,這個日子是不會到皇上面前讨人煩的,但新人可不知道。今日就有位秀女在禦花園“巧遇”皇上,換了平日他也樂得順水推舟玩上一玩,但今天他看也沒看那個秀女是何嬌羞模樣,就将人打進了冷宮,開創了歷年來秀女最快被厭棄的歷史。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日,他的母妃割肉放血将餓得奄奄一息的他救活,這群女人有怎麽資格在他面前笑得那麽高興那麽不知所謂!每個人都在母妃忌日那天裝模作樣,為何不仔細看看《珍妃傳》《南清方儀》,他的母妃曾經為百姓做過什麽!這些虛情假意的女人有何資格來悼念他最尊敬的人!
在晉成帝眼中,珍懿皇貴妃才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
晉成帝揮退所有人,和往年一樣,獨自一人來到明粹宮。
他的母妃,不需要哪些肮髒虛僞的想念,髒了母妃輪回的路。
可是,當他剛要踏入中庭,卻發現已經有人先到了!
是誰,這個時候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朕不是說過除了日常打掃外,誰都不能随意過來嗎?他們把朕的話當耳邊風?
但晉成帝并沒有立馬沖進去,他躲入一旁,望着裏面。
月光下看不太清人影,但依稀能發現是個纖細瘦弱的女子,穿着很樸素,夏風将讓她的宮裝吹得空蕩蕩,看上去弱不勝衣。
母……母妃?
晉成帝懷念的目光有一剎那迷茫。不,不是,母妃不會穿下人的衣服,那是誰?
那女子朝着正殿方向磕頭,就是頭破血流也毫無知覺。
嗙嗙嗙的聲音不絕于耳。
那撞擊聲像一塊塊巨石撞擊晉成帝的心髒,微微動容。不是沒有女子給母妃磕頭,但卻是第一個,這樣發自內心的懷念,那樣情真意切。
但晉成帝并不輕信,宮中的女子太會做戲,這指不定又是一出好戲。
他想再等等,等等出去,看裏面人究竟要做什麽。
但接下去女子的話卻打破了晉成帝的陰謀論,讓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經過麗妃被陷害的事情後,對後宮女人太過草木皆兵。
那女子留下一行清淚,在月光下美得柔和,目光清澈,不驚不擾間令人沉醉,這居然是一個容色絲毫不遜色麗妃的女子,而他在後宮那麽多年,居然從未見過,這是何等的低調。
“娘娘,今年奴婢又來晚了,您不會怪奴婢吧。您那麽好,又怎會責怪奴婢,是奴婢該死。今年宮裏又來了許多秀女伺候皇上,若是您能看到,定然會很高興。您還記得當年您給奴婢的青團嗎,奴婢從禦膳房要了些艾草,自己做了點,也不知合不合您口味。”說着,女子将一只做得不怎麽樣的青團放在膝蓋前的地磚上,雖然賣相不好,但卻看得出來是親手做的。
後宮女子,就是姑姑們,也不會親自動手做什麽吃食。對皇帝說是自己做的,那一般都是在旁看着,或是切了切菜而已。
随後女子像是想到了什麽,敲了下腦袋,“這東西不能出現,娘娘要不您趁現在趕緊吃吧,奴婢不能久留,今年的秀女相比三年前更美也更活躍些,進宮幾日就出了些事情……”
選秀,一般三年舉行一次。
女子開始絮絮叨叨。
青團,一般在現代清明時節才食用,在晉朝也是民間的糕點,當年何氏帶着晉成帝落難的時候,就采集艾草,和着自己身上帶來的糯米粉,做給百姓們吃,只是這樣的事在史書中卻是沒有記載的,知道的人非常少。
之後的話,都是那女子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着當姑姑的一些瑣事,音量很輕,很平常卻直擊人心。就好像只是不想讓何氏在地下太過孤單,過來唠唠家常。
平凡中見真章。
晉成帝已經大約猜出這個女子的身份,應該是從民間而來。
他從陰影裏出來,想到自己看到的,聲音都柔和了許多,“你是當年的……誰?”
他說的很輕,就好像怕聲音大了,女子就會消失一樣。
這個女子,就像流水,情緒平和又不失激情,将他今日一天的煩悶,全部掃蕩幹淨,這宮裏居然還有這樣純粹幹淨的人,晉成帝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用這樣的詞語去形容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