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籠中鳥

黑白相間的長發披散在床單上,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房間內的窗戶沒關,殷無惑閉上雙眼感受着落在臉上和手臂上的絲絲冰涼。

好舒服, 就像是被誰輕輕撫摸了一樣。

他轉了個身,面朝窗口。

這兩天一直有人來找他, 有的人他根本就不認識卻偏偏好像和自己很熟,有的人他明明只是見過幾面而已對方卻說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

平時店裏總是冷冷清清, 這幾天來的人明顯變多了但是自己卻一點都不高興, 反而還有些暴躁。他知道這樣的情緒很不對勁,也相信那些人所說的話都是真的,因為他們眼中的情緒全部都是最真實的,沒有人騙他。

但是,他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腦海中的記憶少得可憐,剩下的都是一片漆黑的海, 哪裏住着另一個他, 另一個, 他最不想接觸的他。

現在,他想變成他。不, 應該說是, 他已經無限接近于他了。

那個白發古裝的殷無惑。

終于, 青年從床、上坐了起來,換上了崔珏前日送來的服裝。柔軟舒适的中褲中衣,顏色簡單袖袍寬大的外衫,腳上踩着木屐, 偏長的頭發用一根橡皮筋紮了起來。

至此,以前的無惑,被替代了。

“無惑小子,你要出門?”

殷無惑轉過頭去,範無救蹲在窗戶上沖他打招呼,手上還纏着一圈繃帶,“那個小女孩今天投胎去了,不去看看嗎?好歹人也是你千辛萬苦救下來的。”差點還把自己給折進去了。

女孩?

“誰?”他最近有救過什麽人嗎?

殷無惑仔細的想了想,只能從記憶中翻出一張模糊的笑臉,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更別說是救下了什麽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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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範無救身後的謝必安沉默了,這小子真的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你還記得九叔嗎?”範無救不死心的問。

“記得啊,我前陣子才去給他幫忙唱戲,那老小子還欠着些工資沒給,回頭還要找他讨來才行。”

這下子,謝必安和範無救都閉上了嘴。

黃父鬼對殷無惑腦內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他幾乎吞噬掉了殷無惑将近一半以上的記憶......

而且,殷無惑竟然換上了這種裝扮。

這種明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裝扮。

放在以前他是萬萬不可能會穿成這樣的,因為這小子一只堅信自己是個人啊,在這個時代還穿着古制服裝的人就只有鬼怪了。

最後還是謝必安先開了口,“小子,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十一區散散心?”

“沒錢。”

“我們請客。”

“好啊。”

說好了之後黑白兩鬼齊齊嘆了口氣,這小子的窮酸樣還是沒有改變的嘛。

黑白離開之後殷無惑又發了會呆。

現在他的腦內漿糊一片,很多事情都串聯不起來,幸運的是他還記得躺在醫院裏的槐天,雖然對這貨是怎麽受傷的過程已經沒什麽印象了。

要出遠門了,該去打個招呼。

幾日後,黑白二鬼準時出現在殷無惑房間內。

十一區,離他們這邊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

鬼怪們出遠門也不用飛機之類的東西。有身份的可以光明正大的通過鏈接個個地方的異界甬道,沒有身份的黑戶就只能從人類世界偷渡。

而黑白無常兩個要出遠門當然是走最方便的甬道,只要一瞬間就能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墨綠色的甬道被打開,殷無惑跟在範無救和謝必安身後剛踏進去一只腳寬大的外衫就被扯住。

千蘿站在後面眼巴巴的看着他,像極了一只即将要被丢棄的幼貓。

原本已經冰冷的心突然“砰咚”了一下,青年不大自在的撥開了女孩兒的手,道:“跟上來吧。”

千蘿原本沉下去的心因為青年這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又溫暖起來,她“嗯”了一聲,一雙眸子裏又閃又亮,像是掉進了一條銀河一樣。

突然被萌到的殷無惑:“……”

一行人通過甬道很快就來到了十一區,不得不說,這裏的人接受能力真的很好。殷無惑和千蘿兩個即使是穿着漢服在街上晃來晃去都沒人會說什麽不好聽的話,最多就是一臉興奮多看他們兩眼而已。

對此,殷無惑稍稍有些滿意。畢竟,他也不是很喜歡一路被人指指點點,但是贊美就不一樣了,好聽的話人人都喜歡。

範無救和謝必安和他打了招呼就走了,他們兩個可不是來旅游的,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們。

殷無惑也放了千蘿,讓小姑娘自己随便玩玩,自己則是溜到山上的神社去,躺在神社高高的鳥居上看風景兼閉目養神。

......

“では、失禮いたします。”一名中年婦女跪趴在榻榻米上慢慢往後退至門外,低垂着腦袋向穿着巫女服的少女告別。

看似溫和的禮儀動作完美到無可挑剔,即使,這只是一位打掃衛生的婦女,但是對方所表現出來的莊重卻昭示着她背後所屬家族的強大。

不過,即使表面動作上再怎麽溫和謙卑,中年婦女眼裏的厭惡感卻依舊難以掩飾。

“え、ごくろう。”

背對着中年婦女的少女微微點頭,空洞的聲音帶着七分高傲三分漠然和十二分的疏離,又黑又直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垂落在淺綠色的榻榻米上如同上好的綢緞一般順滑。

“啪咔。”門被關上。

在婦女離開的一瞬間,少女疲憊的往左側倒去,方才維持的好形象在頃刻間化為烏有,她雙眼微阖,瞳孔中才露出了深深的孤寂,如同籠中鳥一般可悲的眼神。

她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她十七代,因為她是這裏的第十七代巫女,神明的仆從,獲得了神力的人。

從出生起就要待在這個神社裏,偏偏又從沒見過神的樣子。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她不知道,但是她卻明白一件事,因為那個未曾見過的神,她成了一只金絲雀,一只被關在巨大囚籠中的鳥兒。

家族中被神明選中的女孩兒身上必定會出現一朵紅色的花骨朵,從那時起巫女們就只能待在神社中,一點一點慢慢熬,等到身上那朵紅色的花骨朵完全綻放她們的生命也将走向終結。

其實她也很想下山去,看看不同的景色,不同的人,而不是坐在榻榻米上通過書本來了解外面的世界。

但那是不可能的。

每天,她能與人交流的時候就只有清潔人員和禮儀老師來的時候,還有偶爾能在院子裏聽到幾只小妖竊竊私語的聲音。

十七代坐起身來,細細整理好剛剛被自己壓亂的巫女服緩緩站了起來,打開打你們向外走。

她的房間正對着一片湖,“啪”的一聲,湖邊的醒竹猛的落下,發出一聲脆響。

今日怎麽沒見小妖怪們的說話聲了?

十七代順着走廊往前走,又繞回去,幾乎整個後院都被她找了一遍,但是卻始終沒聽見往日裏的私語聲。

失望爬到臉上,跑進眼眸裏。

今天誰都不在嗎?

少女走在空曠的院子走廊上,停頓了一下,并沒有聽到往日的私語聲,她有些失望。

卻也沒有放棄,轉身進了屋子就直奔前院去。也許小妖怪們去前院玩耍了也說不定。

前院的裝飾很簡單,就是普通神社該有的樣子,石板鋪成的路旁還有一顆年齡超大的樹,長得十分粗壯,要四個人合抱才能堪堪圈住樹身。

再往前,石板路的盡頭是這個神社的鳥居......等等,上面好像...有人?

十七代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的盯着坐在鳥居上的白發青年。

那是......神明大人?

仿佛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白發青年側過身來看着站在石板路中央的巫女,眼神疏離淡漠,只看了人家一眼就又轉過身去。

被那雙眸子掃過之後十七代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青年的眼中所包含的情緒太多太深,她沒辦法全部看懂,不過卻看到了與自己一樣的孤寂,就像是一直躲在陰暗當中的生物一樣,她和他是同類。

她第一次見到外人,而且還是一個和她一樣的人。

“那個......”十七代想要和殷無惑打招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滿臉糾結。

她不知道人家叫什麽啊。

繳了繳寬大的白色袖子,深入骨髓的禮儀與涵養不允許她做出失禮的事情,但是內心卻無比渴望自己能夠與坐在鳥居上面的人交流。

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內心的渴望戰勝了習慣,十七代閉上眼睛快速道:“請、請您從鳥居上下來好嗎?”

殷無惑不為所動。

下面的巫女又重複了一遍剛剛說的話。

殷無惑還是沒有動靜。

失望再次爬上心頭,十七代咬着嘴唇又重複了一遍。

她低垂着腦袋,看上去恹恹的。

殷無惑嘆了口氣,起身一躍,落到地上,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聲音清脆無比,山風起,吹得兩人袍袖翩飛。

十七代擡起頭,怔怔的看着前面踏風而來的白發青年,沉寂了二十年的心在這一刻又恢複成鮮活的模樣。

“砰咚!”

“砰咚!”

她捂住心口無所适從的看着站定在面前的白發青年。

殷無惑打量着她,“十一區的巫女?”

聽到殷無惑說話十七代這才反應過來,忙不疊的點點頭,順着話頭問道:“我叫十七代,請問你叫什麽?是怎麽上去的?”她指了指鳥居。

“殷無惑。”

殷無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做解釋,打了招呼就準備離開,剛站到臺階上就聽十七代喊他:“那個,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殷無惑搖頭,他不想再與任何人扯上關系了,那樣太累,太麻煩。

他離開了神社,消失在臺階的盡頭。

十七代站在鳥居下面看了好久,直到黃昏到來夜幕降臨才慢慢往回走。剛剛不知道去了哪裏的小妖怪們都出來了,整個神社充滿了叽叽喳喳的玩鬧和聊天聲,相較于往常來說還要熱鬧點,可是十七代卻沒心情去聽這些聲音了,現在她滿腦子裏想的都是殷無惑的事情。

好想,好想再見他一次......

後院的角落裏有一池溫泉,十七代拿了換洗衣服就往溫泉池的方向過去,泡溫泉是她一天下來後最喜歡做的事情,身體浸泡在暖暖的溫泉水中,讓人身心放松,仿佛煩惱也随着一身的塵土被沖刷掉了一般。

溫泉池裏煙霧缭繞,瑩白的肌膚沒入池水中,長發在水面上鋪散開來,一縷一縷像極了暈在水中的墨水。

十七代一頭紮進池水中,所有的頭發都被打濕,服帖的黏在肩頭半遮半掩的蓋住了左肩上的紅色花朵。

那朵花現在已經開了一半,馬上就要完全綻放了,而等到它完全綻放的時候也就是她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

伸手摸了摸左肩上的紅色花朵,少女眼眸微阖,看不出喜怒。

殷無惑下山之後就直接回了住所,這次出行的所有費用都由崔珏一手承包,住所卻是謝必安選擇的。

不得不說,這家夥的品味還不錯。

選的是十一區最傳統的溫泉酒店,食物也很好吃,老板的态度也很好。

他回到酒店的時候,範無救和謝必安還沒回來,千蘿已經先去泡過溫泉了。看得出來小姑娘很高興,脫掉了平日裏穿的曲裾換上樣式簡單的浴衣,柔順的頭發被挽成了兩個小丸子,上面還別着一朵櫻花發卡。

從前殷無惑總是覺得把人的臉蛋比喻成紅蘋果很扯淡,但是現在他承認,千蘿紅撲撲的小臉蛋确實就像是一顆紅蘋果一樣,讓人看了垂涎欲滴。

“無惑哥哥!”

小丫頭見殷無惑回來了連忙飛撲了過來,卻在即将要觸碰到殷無惑的時候堪堪止住了腳步。

無惑哥哥現在情況不太對,她不能像以前那樣随便了。

見小姑娘突然停了下來,青年收回微張的雙手左手抓住小姑娘的手臂右手拖住小姑娘的腰一使勁就将人托了起來。

不過就是抱一下,做什麽要猶猶豫豫?

手臂和腰上同時一緊,眼前的景象猛地一花,千蘿下意識的摟住殷無惑的脖子後才反應過來。

她被抱起來了。

像以前那樣,被無惑哥哥抱起來了。

恰好這時,老板娘送來了晚餐,分量十足的壽司和海鮮拼盤被端上桌,還有聞上去甜甜的濁酒和果汁。

哦~哦~

這下就連一直藏在殷無惑手臂中的黑仔也跑了出來,盯着桌上的海鮮拼盤猛舔爪子,一雙貓眼都快看直了。

千蘿猛地回抱了殷無惑一把,跳下去坐在桌子前和黑仔大快朵頤,這應該是她今年最高興的一天了!

看着桌上一片狼藉,殷無惑無奈的搖搖頭,突然又産生了一種養了兩只寵物的錯覺。

又?

他不着痕跡的退了出去,向露天溫泉的方向走。

看來自己真的忘記了很多東西,而且也覺醒了另一些東西。

這些他都明白,但是又不想去再做改變了。

因為,這樣很累啊。現在,他只要站在後面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鳥居:日本神社前的紅色大門,認為神明會待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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