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談判
一月十日,全球寒冬已經持續兩個月零十天。
陳落接到了一個電話,放下手機,他坐在沙發上久久不能回神。
“你怎麽了?”陳初端着一盤巴旦木走過來。
陳落搖頭:“沒什麽。”他看向巴旦木,“你想吃這個?”
“嗯。”陳初坐進沙發,拿起一個堅果,笨拙地剝開,放到鋪好的餐巾紙上。
陳落靜靜地看陳初剝巴旦木,本該是超市營業的時候,他卻懶得下樓開門。
陳初剝好一堆果仁兒,把紙巾折成一個小兜兜,拿起來遞給陳落。
“你不留一點啊?”陳落接住紙巾兜兜,捏了一顆果仁放進嘴巴咀嚼,鹹脆口味,唇齒留香。
陳初搖搖頭,抽一張新的紙巾鋪在茶幾上,繼續剝果仁。
向後仰靠在沙發上,陳落呼出長長的一口氣,說:“我爸給我打電話了。”
入冬兩個多月,陳英華總算記起自己有個成年的兒子。陳英華當年出軌離婚,陳落便和他再不親近。一年一個電話的例行問候,多半在春節前後,陳落知道陳英華生意興旺,他一點兒也不想往上貼,更不想知道陳英華的近況。
這次陳英華的電話來得早了一些,仍是不鹹不淡的無聊問題,最近怎麽樣,缺錢嗎,注意身體之類的,陳落聽得不耐煩。陳英華忽而來了一句,想見見陳落。
挂掉電話,陳落左思右想,琢磨陳英華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陳英華今年五十八歲,還有兩年時間退休,家底豐厚,身板硬朗,最多有點煙酒造成的老毛病。陳落捏捏鼻梁,雖說他對陳英華心存怨恨,說到底,陳英華是他血緣相系的父親。小時候,陳英華對待陳落可謂溺愛,陳落考上大學,陳英華甚至送他一輛汽車作為畢業禮物。
陳英華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卻是一個好父親,他關心陳落的考試成績,尊重陳落的想法,每次從烏魯木齊回來必然給陳落帶驚喜小禮物。提起陳英華,陳落情緒複雜,他恨陳英華花心好色,又擔憂陳英華的身體狀況。
“你讨厭他?”陳初問。
“我……”陳落理不清心裏的思緒,“他說他開車來昆塔爾出差,順道看看我。”
陳初點頭,用力掰開巴旦木的殼,發出清脆的“咔吧”聲。
“他和我媽離婚,因為他出軌。”陳落說,“就是,他和別的女人發生關系了。我很不喜歡他這樣做。”何止不喜歡,陳落跟陳英華吵得翻天覆地,三年沒有跟陳英華說過話。
“忠貞是愛情的必需品。”陳初說,“雜志上寫的。”
“嗯,但是,他對我很好。”陳落說,“他是世上少有的好父親。我上初中的時候,換了新班主任,我的成績下滑得厲害,原因是班主任不喜歡內向孤僻的小孩。我那時候正好察覺到自己的性向和別人不太一樣,自卑得緊。”
陳初認真聽着,眼瞳黑亮,像兩顆玉石。
“我爸接我回家,聽完我的解釋,告訴我喜歡同性不是錯誤。”陳落笑起來,“他說,愛是老天爺給每個人的禮物,有的人愛異性,有的人愛同性,有的人愛變成異性的同性。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愛誰,他是我的父親,無論我選擇愛誰,他永遠愛我。”
“去見他吧。”陳初說,“我不記得我的父母長什麽樣子了。”他有些失落。
看着陳初,陳落意識到永生的代價,是抛棄愛憎,踽踽獨行,是一個惡毒的詛咒。禍鬥在無盡的災難中輪回,天狗則斬盡七情六欲,做一個行走人間的觀察者。
忽然,一陣敲門聲響起,陳落披上外套,下樓:“誰啊?”
“陳老板。”老婆婆的聲音傳來,“今兒不營業嗎?”
“就來。”陳落打開門,六指婆婆和宗光禪師走進來,表情嚴肅:“小陳,我們可以談談嗎?”
陳落挑眉:“談什麽?”
“我們在這觀察你幾天了,覺得你是個好人。”六指婆婆說,她掏出證件,“我和宗光是靈協的首席,正式向你發出邀請,希望你和你的狗能為人類的未來做貢獻。”
“什麽意思?”陳落警覺,他想起昨天晚上的夢,離開昆塔爾,去向鈞死亡的那座山。
“你的狗是只妖,對嗎?”六指婆婆說,“它活了多少年?幾千年?上萬年?”
“我不知道。”陳落說。
“你想保護他,我們理解。”六指婆婆說,“但你仔細想想,人類的未來,或許就系在它身上。我們不會傷害它,只需要抽幾管血,做幾個測試。”
“你們捉了多少只妖了?”陳落問。
“目前,三只,兩只自願。”六指婆婆說。
“我需要時間考慮。”陳落說。
宗光禪師開口,語氣溫和,內容卻不太友善:“留給人類的時間不多了。”
“你覺得讓一個異族拯救人類,合情理嗎?”陳落反問。
“你是人類。”宗光禪師強調,“你難道沒有一點同理心嗎?”
“……”一句話把陳落氣得夠嗆,前段時間教陳初同理心是什麽的陳落感到十分荒謬,“你不能嘴上念着為了人類的口號沖進我家搶走我的狗。我是人類,我同樣是它的朋友,你難道不會換位思考?”他皺起眉頭,“你們走吧,今天超市不開門。”
“這是我的電話。”六指婆婆遞出一張名片,“如果你想通了,請聯系我們。”
陳落面露不虞,他收下名片,看着六指婆婆和宗光禪師離開。
關好卷簾門,陳落走上樓,看到陳初擺弄着一個信封:“那是什麽?”
“窗戶飛進來的。”陳初說。
陳落低頭,茶幾上落着一只千紙鶴:“它帶來的?”
“嗯。”陳初打開信封,倒出一摞照片。
照片背後有字,一共四張,【基地】,【實驗室】,【實驗報告】,【文件】。網絡發達的現在,鮮少有人用洗好的照片傳遞信息。陳落晃晃信封,倒出來一張紙條,【烏齊裏克他烏山,閱後即焚】。
歪歪扭扭的字排列在一起,像一條毛毛蟲。陳落細致地觀察照片角角落落的細節,他是人類,同樣有着拯救人類的意願,但這不代表他罔顧陳初的感受,他并不是做英雄的材料。
他是人,僅僅是人而已。
實驗室那張照片,擔架上平躺着一個皮膚蒼白的人,兩顆尖尖的犬牙探出上唇,暗紅色的眼白,指甲長而鋒利。他渾身插滿透明的管子,毫無知覺地躺着,雙目空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你會折這個嗎?”陳初拿起千紙鶴問。
陳落擡頭,看着陳初的臉,鮮活的,生機勃勃的,他不能讓陳初變成照片上的人。若他為了人類這麽做,那麽他是什麽人,納粹轉世還是極端傲慢的的人類主義者?
陳初拿起第四張照片,【文件】,照片截取了文件末尾的一部分,【為了人類的未來,我們将全力以赴,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陳落喃喃。
短短四個字,迸發出勢如破竹、萬夫莫開的氣勢,若是用在研究藥物上,陳落定要拍手稱贊。可是,矛頭陡然調轉,對準陳初,陳落笑不出來了。
他不可能拿陳初的命賭一個不确定的未來。
“我們得離開這裏。”陳落說。
“啊?”陳初眨眨眼睛,“去哪?”
“烏齊裏克他烏山。”陳落說。
“這些東西是誰寄來的?”陳初問。
“天狗,我猜。”陳落說,“昨晚我的夢應該也是它做的。”
“你說過你喜歡昆塔爾。”陳初說,“這個超市是你的一切。”
陳初說得對,超市是陳落的一切。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除去大學四年,陳落在昆塔爾一共住了約二十四年。孔勐祥逃婚時想要帶陳落離開,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陳落拒絕了。昆塔爾于陳落而言,是一座安穩的港灣,人們來來往往,陳落永遠在這裏,守着一間小超市,一條寬闊的十字路口,一片恢弘的夕陽盛景。
“我喜歡昆塔爾,同樣的,”陳落的話将盡未盡,意有所指,他話鋒一轉,“收拾東西,我們明天早上出發。”
陳初站起身,同樣的,同樣什麽呢?他走進自己的卧室,找出一個背包,随便裝幾件單薄的衣物,他不怕冷,帶棉服沒什麽用。可陳落怕冷,陳初想,他又往包裏塞幾件毛衣。
門外,陳落正在跟陳英華打電話。
“爸。”陳落說,“我明天要出一趟遠門,您不用等我了。”
“去哪?”陳英華問。
“阿勒泰,您不要跟別人說。”陳落說。
陳英華察覺到這句話的問題:“誰會問?”
“會有人問的。”陳落說,“不必擔心,我和朋友一起。”
“朋友?是小孔嗎?”陳英華問。
“我和他早分手了。”陳落說,“其他的朋友,您不認識。”
“缺錢嗎?我給你打點吧。”陳英華說,“你的超市怎麽辦?”
“交給鄰居打理,不用打錢,我的錢夠用。”陳落說,“您自個兒注意身體。”
“好。”陳英華受寵若驚,這麽些年,陳落少有關心他的時候,“祝你玩得開心,有什麽事及時打電話給我。”
“爸,我沒有原諒你。”陳落說,“你做的事情不可原諒。”他頓了頓,繼續說,“我仍然希望你過得好。”
“我知道。”陳英華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