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醒
得知三姑娘醒了,郡王府上下皆松了一口氣。
後宅的掌事徐嬷嬷當即放下手邊的事,吩咐廚房這幾日多炖些上好的血燕,早晚兩回,送到靈缈苑去,接着又督促在藥廚煎藥的丫頭看得仔細些,如此交代一番,這才趕去探望紀愉。
紀愉醒來後,喝了一回藥,雪泱又喂了她幾口白粥,現下精神稍稍轉好,正擁着薄衾倚在榻上與紀沁說話。
霜清進來禀了一聲,紀愉應了,沒一會,便見徐嬷嬷領着一個圓臉丫頭進了屋,雪泱瞥見那丫頭手裏端着一碗參湯,正冒着熱氣。
“三姑娘終于醒了,可真是太好了!”徐嬷嬷走到榻旁,笑着說道。
她身材微胖,又是個圓臉,雖然上了年紀,笑起來一臉褶子,但她的面相勝在慈眉善目,讓人一瞧就覺得親近,府裏後宅的下人都挺喜歡她,也服她管。徐嬷嬷原就是紀府的家生子,曾服侍過先郡王,不過,那時先郡王還不是王爵,這郡王府還叫盛旻侯府。
盛旻侯紀衡于乾元十六年在劍南內亂中因護主身故,元康帝嘉其忠勇,追封為郡王,授谥“武平”,特允其子孫世代襲爵,不需降等。
盛旻侯只有一個兒子,是繼妻孫氏所出。
孫氏原是盛旻侯的妾室,當年得以進侯府,還是正室寧泓郡主親自做主的,蓋因寧泓郡主入府多年無所出。孫氏嫁過來後,果然一胎得男,生下庶子紀宣。六年後,寧泓郡主有孕,卻不幸難産,拼盡力氣誕下三姑娘紀愉,臨終前硬是提着一口氣做主将孫氏擡為正室,只期盼孫氏能好好對待自己的女兒。
由此,紀宣成為紀府嫡子,且是唯一的男丁,自然有襲爵的資格。
乾元十六年,紀宣十五歲,襲郡王爵,成為這郡王府的家主。
郡王府如今沒有管事的主母,蓋因孫氏自先郡王薨後性情大變,幾年前就不再管家事,連當時年僅六歲的小女兒也不顧,獨自搬去了京郊別院,整日在佛堂以青燈木魚為伴。
目下,郡王府前院有趙管事,後宅便有兩個掌事嬷嬷,一個是這徐嬷嬷,另一個是紀愉的生母寧泓郡主從平北王府帶過來的董嬷嬷。平常時候,府裏大事小事都由掌事和兩位嬷嬷負責,他們聽的自然是家主景陽郡王的意思。
紀愉見徐嬷嬷過來,動了動身子,眸光越過紀沁望過去,她蒼白的面色仍有明顯的病氣,纖弱瘦小的身子窩在軟衾裏頭,小小的一只,瞧着不過就是個小孩子。她今年十三歲,養的卻不如紀沁好,雖比紀沁高了一個頭,卻要瘦許多,在身量上随她阿娘寧泓郡主,都是格外纖細的那一型,怎麽養都是個瘦模樣。
徐嬷嬷往前移兩步,到了床榻邊上,觑了她兩眼,一臉關切道:“喲,瞧這小臉兒,才幾天都快瘦沒了,快先喝碗參湯來。”說罷,便招呼後頭的丫頭上前。
“嬷嬷,”紀愉喚了一聲,徐嬷嬷轉過臉來,便聽紀愉道,“我方才喝了粥,現下肚腹裏還撐着,喝不下了,先放着吧。”語落,瞧了雪泱一眼,雪泱了然地上前接過那丫頭手裏的碗,放到一旁的案幾上。
“嬷嬷,怎麽沒見着董嬷嬷一道過來?”紀愉問。
“哦,瞧老奴這腦子,差點忘了,”徐嬷嬷笑了笑,“這不是正到了要裁春衣的時候嘛,董嬷嬷先前約好了錦繡閣的掌櫃要看料子,原本三姑娘出了事,老奴瞧着這事跟三姑娘比起來算不得什麽,想着往後推一推,等三姑娘醒來再管不遲,可是董嬷嬷性子急,非得今天要去,這不,剛過了晌就去了,目下還不曉得三姑娘醒了呢!”
“這樣哦。”紀愉點點頭,面上無甚變化,随口道,“董嬷嬷做事素來認真得緊,沒有拖拉的毛病,我瞧着今個日頭挺大,倒是累着她了,往後這種事曹嬷嬷也可幫着做做,畢竟董嬷嬷年歲比你還要大些,腿腳到底沒你活絡,跑路這樣的事還得你幫襯着,不過,她腦子清,算數好,原先畢竟是在我阿娘邊上學過的,公中月例上的分配倒是可以多讓她瞧瞧,采買的賬目也過過她的眼,嬷嬷看呢?”
“啊……是、是、是,”徐嬷嬷臉上仍挂着笑,可是神色明顯有些僵掉了,頗有些驚疑地望着紀愉,口中卻連連應聲,“三姑娘說的是,說的是。”
“好了,你退下吧,宅子裏事多,你也不必每日跑過來瞧我了,屋子裏有丫鬟照料着,我這小傷礙不着事,哥哥過兩日大約要回來了,該備起來的也要備着,”紀愉微微凝眉,繼續道,“瞧瞧哥哥愛喝的茶葉可還有存貨,若是不大新了,便重新采買些,這些瑣事我不如嬷嬷清楚,還要煩嬷嬷多費心了,我替哥哥謝謝你。”
“哎呀,三姑娘說哪裏的話,真是折煞老奴了,這都是老奴分內事,應該的,應該的……”
徐嬷嬷低着頭,恭敬地應着,額上卻不由冒出了幾滴汗,心中也越發疑惑驚懼,怎麽這三姑娘跟從前不大一樣了?今日說的話一句一句都教人瘆的慌,平常那個天真純善的小丫頭哪裏會管這些事?真是奇了怪了……
不僅徐嬷嬷疑惑,一屋子的丫鬟外加紀沁都頗驚訝地望着紀愉。
待徐嬷嬷忐忑不安地退下了,紀沁便急急問出口:“阿姊你今日怎麽了?說的話怪怪的,語氣也怪怪的……”邊上的丫鬟們一致點頭表示贊同。
紀愉卻笑了:“你覺得阿姊是怎麽了?腦子撞壞了?”
“不然呢?”紀沁歪着頭,眉毛揪在了一塊兒,一臉緊張,“阿姊不會真的撞壞了吧?你都不像我阿姊了……”
紀愉摸了摸她的頭,好笑地問道:“我不是你阿姊,我怎麽認得你?我記得你三歲時還遺溺呢,把我的褥子都弄濕了一大片!”
“噗嗤——”丫鬟們聽得這話,一個沒忍住,都笑了出來。
“阿姊!”紀沁登時羞得小臉通紅,伸手要去捂紀愉的嘴,卻被紀愉捉住了。
“好了,不鬧了。”紀愉忽然收起笑意,“阿姊沒有撞壞腦子,只是睡了好長的一覺,把好些事睡清楚了……”
當然,也還有好些事沒睡明白,比如——
究竟是誰害死了她?
這個問題,紀愉想的頭都疼了,卻想不出确切的答案,只能暫時擱置了。
至于那些可能是兇手的人,這一世她統統避着,不跟他們扯上瓜葛,這樣……總能保住這條小命吧?
紀沁在靈缈苑磨蹭到下晌,才被紀愉趕回去休息了,她這兩日因着擔心阿姊,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個囫囵覺,現下紀愉醒了,她心裏踏實了,一回到岚鶴院,就趴到軟榻上睡着了。
這廂,紀愉又喝了一回藥,沒過多久,董嬷嬷回來了,得知三姑娘醒了,立即高興地趕過來。
紀愉幼時雖是放到孫氏那裏養着的,但與董嬷嬷的關系一直都挺親近。紀愉一生下來就沒了親娘,連阿娘的樣子都沒有見過,除了曾經在爹爹的書房裏瞧見過一幅畫像,其他的想象便都來自董嬷嬷的回憶了。
紀愉三歲時便曉得了孫氏不是她親娘,從那時起她喚孫氏“母親”,而“阿娘”這個稱呼則留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生母。
有一段時間,紀愉最愛去找董嬷嬷問自個阿娘的事,董嬷嬷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說與她聽,只是說到後來,總是忍不住落淚,紀愉懂事後,就不再問了,後來甚至很少提起阿娘了,因為董嬷嬷聽她提起,便要紅眼眶,而爹爹聽她提起,總是皺眉頭,有時甚至把自個關在書房裏不出來。
紀愉長大後便明白提起阿娘會讓他們難過,董嬷嬷很想念阿娘,爹爹也一樣。
雖然爹爹身邊有母親陪着,但是爹爹還是想念阿娘的。
後來,爹爹也不在了,母親像變了一個人,不再管他們了,府裏就只有哥哥、她和念念。當然了,還有她不喜歡的沈姨娘和兩個庶姐。
那時,她問過哥哥,母親怎麽了,可是哥哥并沒有告訴她,只叫她別問,她就再也沒有問過。
董嬷嬷帶來了玉馔齋的糕點,紀愉很歡喜,一連吃了好幾塊,董嬷嬷在一旁看着,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紀愉看着她,想起前世自己傻乎乎地受了徐嬷嬷的挑唆,誤會了她好幾回,還讓哥哥撤了她的掌事位子,一直到身體出了事後才識破徐嬷嬷的真面目,可是那時董嬷嬷的身子已經不好了,再也不能做掌事了。想到這個,紀愉就很內疚。
好在,這一回,她沒有那麽糊塗了。
“嬷嬷,你也吃。”紀愉拿起一塊糕點,遞給董嬷嬷。
這時,外頭來了個丫鬟,禀道安陵侯府的宋世子來了。
紀愉聞言,兩手一顫,糕點滾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