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0%!

張揚腦海中反複回蕩着這個詞,一遍一遍,穿雲裂石,震耳欲聾。

她不是沒有見過盛世本人,嚴格來說,她見過十一次,五次遠距離,三次中距離,三次近距離,但從來沒有一次,近到觸手可及,從來沒有一次,倆人之間不存在熙攘喧鬧的粉絲和媒體,從來沒有一次,盛世那雙深邃迷人如璀璨星海般的眼眸,落在自己身上。

這個人是盛世,不是70%,不是85%,這個人,長得跟盛世一模一樣!

張揚單薄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那一刻腎上腺素狂飙,說不清這份戰栗因何而起,意外?害怕?亢奮?總之,難以形容地瘋狂。

“張小姐……”

“為什麽。”張揚雖然是在問陳總,可目光像是黏在了盛世身上一樣,無法挪動,“不是、不是讓我看70%的嗎,為什麽會……”

“可能我沒有表達清楚,讓您誤會了。所謂樣品,自然是與原版一模一樣才能叫樣品。我們每一個定制系列都會有100%相似度的樣品,以此向客戶展示我們的實力。”

張揚嘴唇嚅動着。

“給客戶看樣品是我們的固定流程之一,您對樣品滿意,才會相信我們的産品。您可以仔細看看,相信您對盛世是很熟悉的,從身高,體态,五官,聲音等各個方面檢查,我們都有信心。”

張揚鬼使神差地站起身。

她坐着的時候,見盛世如一顆挺拔高卓的青松,站起來後依舊需要仰視,盛世188cm的優越身高讓他無論出現在哪裏都如鶴立雞群,給人以壓迫感的同時,又散發着濃烈的雄性荷爾蒙。

更別提這張豐神俊逸的臉。遍尋世間所有溢美之詞,都嫌靈氣不足而造作有餘。

柯禹已經是普通人中罕見的帥氣,可跟真正的盛世一比,便如皎月遇驕陽,被暗淡了華光。

高高在上的太陽沖張揚露出一個帶着侵略性吸引力的笑容:“你好,我是盛世。”

那一瞬,張揚篤定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盛世,真正的盛世,或許這是一出匪夷所思的整蠱節目,所有劇情和人物都是被安排好的,都是虛構的,而她是渾然無知的“楚門”。

張揚仰視着“盛世”,一如從前每一次見他,頂禮膜拜般地仰視着,雙眸激蕩出狂熱地瞳光。

很久以後,張揚都還能憶起當時那種整個人被點燃了的錯覺,那一把火,燒毀了她的思維,熔斷了她的理智,蒸發了她的判斷,那一把火,指引她通往深淵的路。

“怎麽樣?”陳總不免有幾分得意,“這就是親媽見了,都分不出真假,只要給我們一個活細胞和幾個月時間,我們可以複刻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陳總的聲音将張揚拉回了現實,她用眼神描摹着盛世,想要找出哪怕一丁點破綻:“他真的是……定制品?”

“當然。”陳總含笑,“是不是可以以假亂真?他叫柯堯。他們的名字是贊助商取的,最初的三個成品取自‘堯舜禹’,如果是客戶定制産品,則由客戶命名。”

“那麽舜,就是70%相似度那個?”

“不是。”陳總顯然沒打算延伸這個話題,“張小姐,如果您認可我們的複刻能力,我們将分別帶您看70%和50%相似度的兩款産品,若您對成品不滿意,可以選擇……”

“如果我要他呢。”張揚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逸出,引起胸腔的輕微共振,從思維産生到語言轉碼再到發聲,每一步都是她的,可每一步都好像不受她控制。

陳總對這個問題駕輕就熟:“抱歉,我們的樣品是非賣品。”

張揚終于把目光從盛世……不,柯堯身上撤回,她逼視着陳總:“你能把柯禹還給我嗎?不能的話,我就要這個補償。”

在看到柯堯的那一刻,張揚突然不敢确定,自己喜歡的究竟是柯禹,還是像盛世的柯禹,或許兩者本無分別,畢竟她一開始對柯禹動心,就是為那副神似盛世的皮囊。

她還是喜歡柯禹,可那跟她有過共同回憶的初戀男生,再也回不來了,如果真的有什麽能安慰、補償她,就只有柯堯——比柯禹更像盛世的柯堯,與盛世一模一樣的柯堯。

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大膽、最荒誕的夢,無非就是能夠擁有盛世,現在這個夢卻有可能實現了。

她想,如果她能喜歡上柯禹,也會喜歡上柯堯吧,她已經不計回報地愛了盛世三年,85%相似度的柯禹已經讓她願意傾家蕩産了,她簡直毫無疑問地會愛上跟盛世一模一樣的柯堯。

房子已經賣了,她也已做好了付出所有帶一個人回家的準備,但柯禹卻不能跟她回家了,那麽只有柯堯。面對這荒誕又巧合的一切,她體會到了無法抗拒的宿命感——她和盛世,她和柯禹,她和柯堯,因與果,往複循環。

陳總搖首婉拒:“抱歉,張小姐,樣品是非賣品,而且,100%相似度的定制品不是一個好的伴侶,會給您帶來很多麻煩。”

張揚露出一個慘笑:“我還怕麻煩?我都這麽不顧一切了,我還怕什麽?”

“您先看看70%的成品吧,我保證他也很好。”

張揚目光陰冷:“你當我是什麽,嫖還是被嫖?随便誰都行的?我為柯禹賣了房子,你們把他給了別人,答應補償我,又不肯給我我要的補償。當初米娜可不是這麽說的,她說你們很有原則,很規矩,很誠信,絕對為客戶着想,結果我得到的服務就是這樣的,就因為我不夠有錢有勢?”

陳總的眉頭擰在了一起,他瞥了柯堯一眼,似乎有些遷怒的意味,但沒說什麽,柯堯更是伫立在原地,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像是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己無關。

“米娜”兩個字起到了一些作用,陳總好言好語道:“張小姐,我們的宗旨當然是盡心盡力為客戶服務,您這樣的情況我們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們真的很為難。樣品原則上是不允許交易的,我們雙方都要承擔很多很多風險。”

“‘原則上’不準交易。那什麽能讓你們違背原則?”張揚諷刺一笑,“得罪不起的客戶?”

陳總讪讪道:“這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在那種宿命感的脅迫下,張揚為自己所有的瘋狂找到了借口。

她在後面的人生中,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天,把每一個細節掰開了、碾碎了回憶,發現數不清的深坑像奶酪上的孔洞一樣,那麽明顯,所有人都在勸阻她,可這樣也不能令她清醒,她一頭栽了進去。

她胡攪蠻纏的,威逼利誘的,锲而不舍的,送自己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荊棘之路。

最終,大概是真的怕她鬧事,柯堯歸她了。但不是五百萬,100%的樣品既然不進入交易,那自然就是無價的,公司也沒有特別為難她,只要求原定的五百萬加上一百萬的會員保證金。

知悉價格的時候,張揚猶豫了。那是她唯一可能拯救自己的機會,畢竟付出六百萬,不僅掏空她的所有,還讓她背負二十萬的債務,而這不屬于自己的錢,來自給盛世的生日集資。

這時候,她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柯堯,頓時熱血翻湧。

屬于她的盛世就在眼前,她平庸的一生中,只有這麽一次機會得見盛世為自己綻放。

然後她就中了邪一般,在一沓厚厚的、條件苛刻的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柯堯沒有立刻跟張揚回家,他要做一些前期的準備,比如——重置。

張揚也需要前期的準備,比如租房子,比如解決賬目問題。

集資結束後,是要公布流水的,她早已經想好了借口,去解釋那五十萬的出入問題,也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但現在她無法把這個窟窿填上了,那就不是挨罵能解決的了。

二十萬,她去哪裏弄二十萬?

她馬上就要沒有房子住了,還挪動公款,還負債二十萬,恍然間她也感到茫然,怎麽一夕之間自己就變成了這樣?如果、如果她被騙了,那不就一無所有了?

這個想法讓她恐懼到內髒抽搐,不,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騙局,得找真正的盛世來合夥騙她,那簡直比這件事本身更荒謬,她也不是一無所有,三天後,她會擁有盛世。

事到如今,後悔也已經晚了,集資截止日期和搬家日期,都是月底,她只有三天時間。她的人生好像突然進入了死亡倒計時,她緊迫地、争分奪秒地尋找着拆除炸彈的辦法。

可錢這個東西,分明是世上最難讨好的,任憑你艱苦卓絕、上下求索,也未必能得垂憐。何況是這樣短的時間,這樣一大筆錢。

走投無路之下,張揚只能拆東牆補西牆。她供職于地球人都知道的超級大國企,每個月從她手上走的帳都有上千萬,各種瑣碎的付款、回款,身為一個專業會計,要從中倒騰出20萬應急,并不是難事,只是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人力冗餘、結構僵化、管理松散,是航行太久的大船的通病,這裏面能鑽的漏洞太多了。

只要在下個月月底做賬之前把錢填回去,就當她的一個小小的工作失誤,不會被深究。

至于集資那邊,她也有了新的思路,鑒于慈善機構不停地出現信用危機,她打算說服耳關和靜依依,再跟對方協商,把一次性捐贈改成分批付款,根據希望小學的施工進度來撥款,這樣就能起到監督作用,而手裏的錢就夠她把那二十萬的公款再挪回去。

在款項完全落地之前,她會有大幾個月至一年的時間想辦法賺出二十萬,實在不行,厚着臉皮向親戚朋友借,也要湊出來。

打定主意後,張揚開始着手操作。同時利用下班時間,把幾個屬意的房子都看了一遍,最後選擇了南五環邊上的一個小區。

如果不是橫生意外,她手中本該有八十萬的餘錢,足夠像理想中那樣,租一個窗明幾淨、兩室一廳的房子,預算在六千左右,然後她領着柯禹幸福地入主新家,再養一只貓或者一只狗,開展全新的生活。

但現實是,她把三十萬填回去之後,手裏只剩下不到四萬塊,按照押一付三的要求,最終她只租得起一個不到40平的單身公寓,在廚房炒個菜全屋都是大蒜味兒那種,房子雖然不舊,但也一點不新,一個月4500,如果再刨去置辦新家的必要開支,她可以說是一貧如洗。

她父母都是普通職工,一輩子沒有大本事,但也并沒有缺吃少穿,甚至因為生為北京土著,有一套單位分的、雖然老破小但一平米七八萬的學區房。她吃住在家,工作穩定,一個月七千的工資養自己,不能大富大貴,也衣食無憂。

她從來就沒有真正為錢發愁過,也沒有體會過這種捉襟見肘的恐慌。

可當她捏着手裏那點微薄的剩餘,看着那個離夢想中差距太大的簡陋的單身公寓,想着自己背負的二十萬債務,她第一次體會到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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