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張揚的腦子轟得一聲炸開了。

她第一反應是聯系公司,公司曾經警告過她,出現任何有風險的意外,都要第一時間聯系他們。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選項,因為公司也同樣警告過她,一旦100%的定制品引發威脅公司的事件,公司有權利以任何方式處理,包括無償收回。

她雙腿發軟地坐在沙發上,掏出手機,給柯堯打電話。拉的長長的盲音每結束一次,她的心就像被抻拉過度的繩子,唯恐下一刻就會崩斷。

電話突然接通了,張揚幾乎吼了出來:“柯堯!你在哪裏!”

柯堯的聲音唯唯諾諾的:“我、我在外面。”

“你瘋了嗎你敢跑到外面去!”張揚急得跳了起來,“你在哪裏?馬上回來,不,我去接你,我跟你說過什麽你全忘了嗎!”

柯堯小聲說:“對不起,我很快就到家了。”

“你去哪兒了?”

“我、我、到家說吧。”柯堯心虛地挂斷了電話。

張揚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機,她仿佛是第一次意識到,定制品擁有自我意識不是一件好事,難怪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重置,原來公司的警告并非危言聳聽,這就好像從前只會翻身的孩子,突然學會了走,她需要操心的範圍,從方寸地毯變成了兩條腿能達到的所有地方。

太可怕了。一想到柯堯此時一個人在外面,她就覺得可怕極了。她既怕柯堯的身份暴露,又怕他迷路,最可怕的是,柯堯是什麽時候有了外出的心思和膽量?這是第幾次?往後還會不會有更多次?

等了約二十分鐘,柯堯回來了。

等到眼睛發紅的張揚跳起來就甩了他一耳光。

柯堯貼着牆角站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頭都不敢擡。

張揚冷冷地問他:“為什麽要出去,去哪裏了,這是第幾次了。”

柯堯低聲說:“在家,太無聊了。”

“去了哪裏。”

“附近,超市,商場,随便轉轉。”柯堯補充道,“是第一次出去。”

“你什麽時候學會撒謊了?”張揚握緊了拳頭,她氣得頭皮發麻,“我等了你二十分鐘才回來,超市才幾步路?你看着根本不像第一次出門!你到底背着我偷偷跑出去了多少次!”

柯堯辯解道:“沒有,真的是第一次。”

“我跟你說的最多的就是不可以出去,不可以讓人看到你!”張揚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如果別人看到你你就會被帶走!”

“我沒有讓人看到我,我遮住臉了。”柯堯急道,“我、我只是太悶了,我像被關在籠子裏。”

張揚心裏一驚,在憤怒的間隙,她愕然發現,柯堯居然會比喻了,什麽時候學會的?誰教他的?

柯堯蹙着眉,眼神看起來很可憐:“飛揚,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盛世可以讓好多好多人看到,我卻……”

“你憑什麽跟他比!”張揚怒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盛世,你只是他的克隆體,你只是他區區一個細胞核培育出來的,你只是跟他長得像,你不會有跟他一樣的人生,你永遠不能跟他比!”

柯堯愣愣地看着張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盛世就注定要萬衆矚目,我就注定要庸庸碌碌,而你……”張揚臉上帶着些鄙夷,“你就只能呆在這個‘籠子’裏,不讓任何人看到你,我不讓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

“你覺得待在家很無聊,是嗎?”張揚冷笑,“我也想待在家,可是不行,我每天要他媽的來回擠三個小時的地鐵出去賺錢,我待在家我們倆就要餓死,就要露宿街頭,我至今還欠着房東三萬塊錢還不上因為你一把火燒了人家的廚房!”

“我原本不用過得這麽窩囊,我原本有房子,可是我把房子賣了就為了把你帶回家。”一直以來積壓的情緒井噴一般往外冒,張揚的聲音充滿了瀕臨崩潰的控訴,“原本不是你,我是為了柯禹才賣的房子,可是柯禹被別人買走了,現在他過得生不如死,而你成天混吃等死,卻連我最基本的要求你都做不到!為什麽是你,為什麽不是柯禹,你到底還有什麽用,我到底買你做什麽!”

柯堯沒有像往常一般哀求認錯,他低垂着頭,沉默不語。

張揚歇斯底裏地喊了一通,但發洩過後也并沒有讓她感到一絲痛快,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後悔了,後悔會将她所有的犧牲變得一文不值,她害怕一文不值,可她也無法繼續欺騙自己,她真的後悔了,她不該買柯堯,她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直接把自己推進了深淵。

她以為她會比喜歡上比柯禹更像盛世的柯堯,她沒有,她眼看着柯堯用那跟盛世一模一樣的臉,當着她的面、踩着她的心,一步步走下神壇,塌落凡塵。柯堯像一面照妖鏡,毀了她心目中完美無瑕的盛世,強迫她知道,原來神會發胖,原來神會長痘,原來神會好吃懶做,原來神會撒謊讨好,原來神也擺脫不了屎尿屁這等腌臜污穢。

原來神只是凡人。

張揚恨柯堯像盛世,也恨他不像盛世。

可原本她不用經歷這些,她不用經歷信仰的崩塌,愛情的破滅,生活的茍且,不用看着柯禹受苦卻無能為力,只要她當初帶回家的人是柯禹,而不是柯堯,她無法克制自己不埋怨柯堯,不怪罪柯堯,因為所有的煩惱和不幸,都因他而起。

她不敢想,往後那麽漫長的人生,該怎麽辦。

那天晚上,倆人頭一次分開睡——柯堯睡沙發。

經歷了一夜的失眠,張揚冷靜了下來。

平心而論,她對柯堯是有感情的,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麽久,畢竟她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這就好像一場走向無望的婚姻,因為前期投入了巨大的沉沒成本,所以無法輕易割舍。

昨天晚上她又害怕又着急又生氣,說的話回想起來也有點後悔,雖然她知道那些是真心話,但如果可以反悔,她是不會說的,至少不會那麽直白。這是她唯一一次希望柯堯聽不懂她說的話,但從柯堯的反應來看,他分明是聽懂了,哪怕不能百分百領會每一個字,但一定感染了她悲憤、怨怼的情緒。

只是,日子再不順心不如意,也還是要過的,張揚知道抱怨和争吵解決不了問題,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柯堯再有外出的舉動,退一萬步說,她花了那麽多錢,不能打了水漂。

走出房間時,柯堯還在沙發上躺着,小小的雙人沙發根本盛不住他兩條逆天的長腿,那睡姿看着就很累。上班日柯堯都會起來給她做早餐,周末倆人起的都晚,所以張揚一時不好判斷,柯堯是在跟她賭氣,還是單純地不想起來。

張揚叫了柯堯一聲,柯堯沒有動。

張揚抿了抿唇,走了過去,口吻依舊有些冰冷:“你醒了吧。”

柯堯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張揚,兩道濃眉微微擰着,有些許張揚看不懂的深意,大概是委屈了吧。

張揚嘆了口氣:“我們談談。”

柯堯坐了起來,垂頭喪氣的樣子。

張揚極看不慣他這樣,像條耷拉着耳朵的狗,她愛的盛世,永遠光芒萬丈、高高在上,絕對不會有這麽窩囊的一面。

她嘆了口氣——又拿他和盛世比了。她必須一遍遍罵醒自己,不要再拿倆人對比,這樣她才能阻止柯堯讓她對盛世幻滅。

“以後我去上班,我會抽查你,我打來的視頻通話你必須接,讓我看到你在家。”張揚用命令的口吻說。

柯堯僵了半晌,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張揚又道,“不說我想把你關在家裏的,你來的時候,公司的人也跟你強調了很多次吧。這個世界上只能有一個盛世,柯禹跟盛世畢竟不是一模一樣,所以他可以出門,但你不行,你和盛世一模一樣,被發現了,會引起很大的麻煩,是我解決不了的麻煩,你明白嗎?”

柯堯又點了點頭。

張揚疲倦地說:“不讓你出門是為了保護你,你在家不用工作,不用朝九晚五,不用看人臉色,已經很幸福了,你覺得無聊就看看電視,玩玩手機,做做運動,我保證以後每周都會帶你出門至少一次,可以吧。”

“……好。”

“去做飯吧。”

柯堯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你确定……沒有被人看到你的臉吧?”

“我确定。”

自那之後,張揚開始了每天的不定時查崗,她覺得自己像個懷疑丈夫出軌的怨婦,她看得出來柯堯不滿,她也不高興,家裏的氣氛自那天之後就沒再好過,讓她每天都充滿戾氣,看什麽都不順眼。

數着日子,知道那個貝姐又要開惡心的派對了,她想厚着臉皮去問米娜還去不去,能不能帶自己一起去,但還沒開口,先從朋友圈裏知道米娜出國度假去了,只好作罷。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揚查崗查得不那麽勤了,因為柯堯自那之後表現得都很乖,所以這天下午她照例查崗的時候,第一遍電話柯堯沒接,她也沒在意,也許在上廁所之類的。

可是當半個小時後再打,依然沒接的時候,她的心髒開始突突突猛跳了起來,她跟主管請了個假,猶豫半天還是沒舍得打車,坐着地鐵往家趕。因為避開了上下班高峰,只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家。

當她風風火火地推開門,看到柯堯正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半天沒回過神來。

柯堯以詢問的眼神看着她。

“你幹嘛不接電話?”

柯堯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手機:“哦,我剛剛睡着了,沒聽到。”

張揚直覺他在撒謊,沒有什麽原因,沒有什麽端倪,就是一種直覺,可她找不到證據。

“我下次會注意的。”柯堯補充道。

張揚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她順了一口氣:“好吧。”她放下包,“我去樓下超市買點東西,家裏沒菜了吧。”

“嗯,好像不多了。”

張揚轉身下了樓,越想心裏越不踏實,她陰沉着臉,直接走進了物業辦公室,說自己快遞被偷了,要求看監控。

這個小區檔次低,物業也不專業,值班的保安只顧埋頭刷抖音,讓她自己去電腦那兒看。

張揚坐在電腦前,調取她那個單元樓的錄像,用16倍速開始回放,于是她看到了柯堯不止一次出入單元樓,幾天前還帶回過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由于角度問題和對方戴着墨鏡,看不清臉,甚至就在今天,就在兩個小時前,就在柯堯騙她睡着了所以沒接電話讓她心急如焚的時候,米娜開着自己漂亮昂貴的小跑車把柯堯送到樓下。

張揚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幾乎把掌心掐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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