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燭火環繞下, 一雙雙混雜了好奇、擔憂、關切的眼睛,緊盯秦茉脖子左側。
修長玉頸上,盛放着一串合歡花般的印記, 深深淺淺, 觸目驚心。
在場均是姑娘家, 對于此類痕跡的來由懵懵懂懂。秦茉意識到尚有回旋餘地, 壓抑嗓音的顫抖:“哦……我在外頭小逛時,被蚊子叮到了, 覺得脖子癢,就、就撓了幾下,謝孟四小姐關心,無妨。”
“原來如此,”孟涵钰語氣轉為淡然, “水鄉小鎮,山林圍繞, 蚊蟲甚多,難為你了。”
事實上,長寧鎮環境清幽與熱鬧并存,絕非窮山惡水。只是孟涵钰生長在富庶京城, 來往于繁華州府, 素來自有優越感。
秦茉懶得與她争辯,亦不樂意附和,遂将話題轉移。
“咦?”孟涵钰轉目望向壁上,“這《松月圖》……竟是前朝馬大師的真跡?”
她邊說邊起身, 蓮步依依, 走近細看那幅絹本設色山水人物畫,臉上交替着驚疑與贊嘆。
此畫所繪為江浙山水, 峰巒雄奇,青松挺拔,左下角的樹下卧一文士,眺望天邊若隐若現之孤月,一小童持竿候立,意境深幽。
秦茉不過在庫房見此畫為前朝名畫師之作,大氣磅礴,拿了就挂上。兼之來往主院多為親朋,不好此道,從未有人品鑒。
孟涵钰語帶向往,“峭峰直上,而不見頂,絕壁直下,而不見腳;大斧劈皴帶水墨畫山石,雜卉則用夾筆,筆力勁利闊略,皴法硬朗,果真妙!”
秦茉聽她忽然談起書畫筆法,直覺她并無想象中庸俗勢利。憶及賀祁口中提到過,孟夫人在京城經營了數家有名的書畫店,秦茉沒來由想到容非。
容非不是欠債麽?若把畫賣到京城,能否改善窘境?
奇怪!她居然動不動就為他作打算,真是不可救藥!那家夥有兩名武功高強、忠心耿耿的護衛,自是家境非同一般。假設他真遇到困境,賣幾幅畫也解決不了什麽。
孟涵钰仍在細細觀賞畫作,“岩石凝重,秀峰峭險,山溪流水,用筆柔和。細節刻畫與粗筆概括,繁簡相宜、柔剛并濟……”
秦茉本對丹青談不上熱愛,略懂一點皮毛,見孟涵钰來了雅興,立在一側傾聽,點頭微笑,以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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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她這溫順乖巧、不露鋒芒的态度,讓孟涵钰深感滿意,聊着聊着,将軍府小姐的架子稍稍放低了些。
秦茉從其眉眼情态捕捉到一絲信息,孟四小姐在長寧鎮識人不多,與她年齡相仿,又不屑于跟她這種商家女子深交,是以不冷不熱,若即若離。
而今,孟涵钰因秦家藏有佳作而收起小觑之意,臉色逐漸緩和。秦茉脾氣歷來是“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當下也多了幾絲笑意。
她心下暗忖,既然,孟四小姐與賀家家主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想必即将成為賀夫人。若賀夫人吹吹枕頭風,小小秦家酒坊,必定無虞。
可軟言讨好巴結之事,秦茉做不來,唯求禮貌坦誠相待,縱不能成朋友,也不至于生龃龉。
當慕兒領着幾名仆役,擡了二十餘瓶桃花新釀和兩款濃香陳酒,交由孟家下人時,秦茉再三謝絕孟涵钰的回贈:“勞孟小姐親臨,實在有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孟涵钰聽她提及“親臨”二字,眼光閃過窘然。
秦茉假裝沒注意,笑而恭送。
孟四小姐親自上門,不論她除了“賣酒”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外,還有別的什麽目的,瞧目下狀況而言,此行非虛。
眼看天色昏暗,秦茉命兩名力壯家丁騎馬一路相護,而她則送至巷口,立于街角目送馬車離開,方領着丫鬟回主院。
“姑娘,”一直在旁伺候的翎兒小聲詢問,“這位将軍府小姐,何以特地跑到咱們這兒買酒?随便找個下人說一聲、讓人送去不就得了?”
秦茉垂眸一笑:“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咱們就當她路過好了。”
“她說來鎮上游玩,可她那身衣裳隆重華美,妝容一絲不茍,豈像游玩後的模樣?”翎兒小聲嘀咕,“分明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
秦茉故作不知,笑道:“京城貴女,服飾講究些,理所當然。”
“才不是呢!”翎兒輕聲辯解,“上回菜采荷會,姑娘清雅脫俗,折下并第蓮花,大放異彩,我看這孟四小姐很不高興;前幾日咱們去賀宅小坐,姑娘莊重得體,賀夫人待小姐親熱,四小姐臉色更不好看了呢!”
“少嚼舌根。”秦茉聽翎兒言下之意,是認為孟涵钰對賀祁有情,因而争風吃醋,想方設法把她比下去。
她不好道出人家孟四小姐早已心有所屬,态度微妙則另有原因,只能下令不得讨論。
起初,她認為,孟涵钰提出讓她作伴,源于誤會她與賀祁是一對兒。此際經翎兒一提,對這位四小姐的心思又了悟幾分。
或許在孟钰涵心中,秦茉跟她一樣,終究會成為賀家一份子。她千裏迢迢嫁到杭州,大概沒幾個玩伴,不如趁機先拉攏秦茉,以便來日鞏固她在賀家中的地位。
美麗姑娘天性對同樣美麗的姑娘懷藏敵意,孟涵钰也毫不例外。
眼見秦茉這位“表嫂”兼“侄媳”不但小有名氣,且容色不亞于她,這一回是存心借“買酒”上門,一則為親眼觀察秦家的實力,也想考量秦茉人品、性情、平日的着裝打扮。
正好今日,秦茉從西苑歸來,被容非折騰完,又折騰了容非,整個人從頭到腳沒一處正常,外加神情忐忑,遠不如前兩回見面光彩靓麗。孟涵钰覺得秦茉不過如此,心安幾分。
秦茉壓根兒沒想過要嫁入賀家,更無争風頭的必要。孟四小姐說要酒,送!說改日再聚,那就聚呗!
披一身蒼茫暮色,秦茉信步回主院,不知是幻覺還是多心,總疑心拐角處,有個青白色影子一閃而過。
……
翌日清早,密雲滿天,欲雨未雨,單看天氣,難以分辨時辰。
閨閣內,秦茉梳洗完畢,兩位丫鬟協助梳妝打扮。
昨日經歷了小小波折,她如預想中那樣,夜裏睡得不安穩,夢中盡是與容非各種糾纏。
那家夥說她日日不理他、夜夜跑夢裏勾引他,說得像是她故意似的,他何嘗不是悄悄溜進她夢中騷擾她?
“姑娘今兒心情很好呢!”翎兒為秦茉戴上耳墜子,窺視她暗笑的嘴角,得出這一結論。
“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心舒暢,神采飛揚。”慕兒插話。
秦茉俏臉一熱,啐道:“哪來的喜事?還沒影兒呢!”
她收了眼角眉梢的甜意,從鏡中瞥見脖子上的印子仿佛稍淡了一丁點,終究不願以此示人,催翎兒去幫忙整理妝奁,換上新制的軟墊。
兩丫鬟攤了塊軟布墊在木桌上,打開黃花妝奁,逐層取出格子,将內裏飾物逐一拿出,拿幹淨帕子小心輕拭。
秦茉見她們專注做事,自行拿了點淺色粉末,偷偷往脖子上塗抹,以遮蓋容非留下的吻痕。
他會否想得起醉後之事?醉時倒是有問必答,醒了裝模作樣假惺惺。
秦茉猛然記起,杜栖遲與他夜間私會,他曾言,“容非”此名,乃作畫之用。秦茉後悔沒趁他糊裏糊塗,多套幾句隐私。
綠袍護衛所言再度湧現在她心中,什麽跑圈、畫牆、擺圍棋……瞧容非聞言時惱羞成怒的怄火狀,十之八|九确有其事,并無多少誇大。
傻透了!千挑萬選,她怎就相中了他?
秦茉突發奇想,假如她真嫁給他,要是受了他的欺負,便暗地裏将他灌醉,而後端個椅子在旁,一邊吃點心,一邊看他各種表演,說不準每回皆有不一樣的精彩……
想到此處,她“噗”一聲笑了出來。
翎兒與慕兒互望一眼,均冒出同樣念頭——喜事近啊喜事近啊!
秦茉覺察二人異樣的眼神,心裏發虛,以更換妝奁軟墊為由,留下她們,獨自下樓去了。
院內衆人在忙家務事,灑掃庭院,清理殘花敗葉,見秦茉衣飾明麗,精神煥發,大夥兒紛紛笑着向她打招呼。
一瞬間,有稀薄陽光穿透濃雲,她所熟悉的人們,有老有小,笑容無比純淨,眸子裏閃爍真誠光華,縱平凡如斯,亦幸福如斯。
秦茉心中默默流過一個念頭——若能維持這份安寧與平靜,千金不換。
在膳廳用早食,她品嘗新做的鮮蓮子羹,飲蓮心茶,自然而然想到與蓮蓬有關的容非。
昨天臨別,他似乎心有不甘,想還以顏色,不曉得今日會不會來尋她?
她有種預感,若然他尋得與她單獨共處的機會,定然不會輕易饒了她。
也許,她是時候坦言婚約的真相,也得告知他——父親不單單是“風影手”。
他在真正做決定前,理當了解內情。
秦茉雖知容非傾慕于她,卻未能确定,他在貧與富、對與錯、生與死、罪與罰中有何抉擇。
正當她準備到院外轉悠,看能否“巧遇”容非時,院中奔來一名仆役,神色詫異。
“姑娘,有位……有位公子在外頭請見!”
有位公子?是容非嗎?
可秦家上下皆認得他,若來者是他,或賀祁,絕不可能說“有位公子”。
乍然想起她那似有還無的婚約,該不會是……龍家公子?
秦茉的心霎時間被抽離,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
容小非:這一章沒和媳婦互動,她在忙啥呢?
吃瓜群衆:她在和未來的賀家家主夫人打好關系。
容小非:????
特別鳴謝兩位熱情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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