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更深露重, 月牙隐于墨雲,屋內笑談聲悠然入風。

容非與楚然瞎扯幾句,有須臾緘默。

這種情況, 意味着楚然有真正重要的事彙報。

南柳不便在場, 略一躬身, 悄無聲息退至院落。

容非目視楚然, 撩袍而坐:“說吧,秦家酒坊的并購, 到底怎麽一回事?”

“公子,确有其事。”

“我批的?”容非長眉不經意一挑。

楚然神色複雜:“不完全是,是……老夫人生前未完的計劃。”

容非聽他提到母親,心裏咯噔一跳。

他以為母親只是對秦家心存芥蒂,認定父親之死與他們一家脫不了幹系, 卻沒想到,背地裏有過搗毀秦家的舉措。

母親對秦家人的忌憚, 遠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

這一瞬間,他心中不是滋味,既對秦茉懷有歉意,又因自己違逆母親而深感愧疚。

他曾想過, 放下父輩恩怨, 單純以賀與之的名義娶秦茉為妻,至于十八年前種種牽扯,一概抹掉。

此時此刻,楚然一句話, 如無形的手, 猛力将他推回起初的矛盾中掙紮。

他幾乎忽略了,自己對秦家人産生過的疑和慮。

被秦茉逐步吸引, 他用情漸深,以致于将最初的克制都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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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掩映下,容非眉眼輕垂,無人能捕捉他深邃眸底閃略而過的,是狂風暴雨,還是如水柔情。

良久,容非從錦盒內翻出一塊柱狀石青礦石,把玩片晌,問:“計劃,自何時起?”

憋了半日的楚然,總算獲得說話機會,将他打聽、整理的信息一一道出:“據聞三年前便開始。三爺對酒坊實行過打壓,沒多久,老夫人病重,這事耽擱了。

“其後,那時的秦東家,在成親當夜溺水亡,實權交還給侄女秦姑娘接管。三爺原本以為秦姑娘年輕,魏掌櫃又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兩位弱女子撐不了多久,秦家酒坊氣數已盡,只等她們嬸侄支撐不住,再一舉拿下……”

容非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如有苦澀,如有寥落,如有欣慰。

三年前,母親病危時,整個賀氏家族正處在暗湧流動中,他這一輩的幾位表兄,無一不在争奪家主之位,明裏唇槍舌戰,暗裏勾心鬥角,自是無暇去管什麽吞并酒坊之類的小事。

大概賀老三始料不及,緩了那麽一段時日,秦茉和魏紫竟逆流而上,穩住了局面。

機緣巧合,命中注定。

容非端起案上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心底卻騰湧出暖流,他擺手示意楚然繼續。

楚然道:“三爺那日對我說,去年冬至,他拿了秦姑娘所贈的一壇桃仁老酒回大院,您飲過兩爵,曾誇贊了幾句。三爺還說,難得您高興,才舊事重提,問您是否還要按照老夫人之意,收購鎮上的一家酒坊……”

容非汗顏。

經楚然一提,他略有印象。

去年年末,衆兄弟共坐閑聊,因賀老三帶來的陳酒色澤清透,酒質濃稠,非同凡響,受衆人誇贊,一貫板着臉且不愛飲酒的容非也忍不住多喝了兩杯。

當時,賀老三确實提到過,容非母親留下一樁陳年并購計劃未完成。

容非喝得高興,想着是母親心願,并沒細問,說了句“一切遵照她老人家的意願”。

好吧……如賀祁所言,兼并秦家酒坊的罪魁禍首,的确是他這個七叔。

容非心下委屈,他哪知道那是秦茉的酒坊!

成年後,容非曾打聽過長寧鎮秦家,知曉他們一家以造曲、釀酒、賣酒為業,可賀老三随口一提,他壓根兒沒對上號,也沒往心裏去,酒後更是忘得一幹二淨。

為維持家主的嚴肅冷漠形象,他鮮少露面,在外人跟前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因而事情無新進展時,旁人絕不敢輕易打擾他,就連賀老三也不例外。

于是,賀老三一家只會抓緊時間跟進此事,在容非面前,只字未提。

了解來龍去脈後,容非啼笑皆非,不假思索,提筆寫了封信,蓋上印鑒,吩咐楚然明日跑一趟賀老三家,過後回杭州坐鎮,慎防有變。

見楚然路途奔波,容非沒讓他伺候,命他到南柳那一屋先住上一宿。

孤月如鈎,涼風如水,貓兒撒嬌的叫聲漸歇。待院落中回複靜谧,容非關上門窗,取下紗籠燈罩,坐于案前,以锉刀打磨圓球形的小鳥木雕。

往事随重複動作漫上心頭,他至今未忘,三年前的他,是如何于悲痛中肩負重擔,從賀七公子成為賀七爺。

只有緊密圍繞在他周邊的人,如楚然,以及東楊、南柳、西桐、北松四名護衛,才知悉他所經歷的磨難,包括暗算、刺殺、栽贓、陷害。

容非待他們五人最為信賴,名為主仆,實有幾分兄弟情誼。他命他們私底下按照原來的稱呼,不似其他人那樣改喚他“七爺”。相較之下,跟随賀依瀾的四名護衛,對容非更為恭敬。

靜下心來,容非認為,有必要弄清楚容家和秦家的恩怨。

否則,他與秦茉下半輩子朝夕相處,難免疑神疑鬼,心中有刺。

可萬一……父親的死因,當真源于“風影手”的出賣,他還能全心全意愛護秦茉嗎?

一時間,容非百感交集。

寂靜中,一嘶啞嗓音如從虛無處飄渺而至。

“寶貝……兒子……長寧鎮秦家……鑰匙……”

父親臨終前渾身是血、顫抖着将黃銅片塞入他稚嫩小手的場景,沖破十八年時光,重現眼前。

容非咬住下唇,眼角微濕,下意識捏緊鑰匙,手指因而失了血色。

姑且不談這鑰匙是否能開啓青脊所尋密匣,他相信,心中謎團的答案,就在其中。

他得親自去秦茉的房間找一找。

…………

天氣時好時壞,晴時豔陽高照,偶爾驟雨來襲。

一層秋雨一層涼,秦茉擔心容非衣裳不夠,請人給他和護衛加急訂做了幾套。

這一日,秦茉正與容非在前廳談論日常瑣事,聽下人入內禀報,賀少東家和孟四小姐午後來秦園作客,她有些懵。

這對表兄妹如此熱衷于與她作伴,還真叫她“受寵若驚”。

幸好,賀祁與孟涵钰初次到訪,還有點禮數,懂得提前一個時辰知會。

不然,大模大樣徑直闖入,與容非情敵見面,估計得打起來。

秦茉自知目下局面尤為尴尬,她與容非一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又怕此事處理不好,會得罪賀家,連累家人;但若只為避沖突而利用、欺瞞對方,她又暗覺此舉過于下作。

是時候,大大方方将容非介紹給賀祁與孟涵钰認識,再委婉地宣告,這位便是她的意中人,不管得到多少冷眼與嘲笑,也要告知他們——她正是放着賀家樹大蔭涼不要,偏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容公子,我知你與賀少東家有過不愉快的争執,不過現下他已之前狂傲,不如……你和我一同招待客人,順便交個朋友?”

她剛開口留容非一同應酬,他卻笑容古怪,眼底既有戲谑,又有閃躲,笑道:“姑娘有貴客到訪,我就不叨擾了。”

興許是二人相處時日久了,雖無親熱舉動,卻于閑談間加深了解,心意互通,而今容非對于賀祁造訪已沒多少醋意,相反,他略微不耐煩,還暗藏不屑。

秦茉只道他懶得應付外人,沒作強求,為哄哄他,相約明日作陪。

容非離開後,秦茉囑咐下人準備迎客,衆人燒水、清潔、焚香、輕掃落葉,忙得不亦樂乎。

先前在主院居住時,秦茉屢屢收到孟涵钰所贈,遺憾拿不出得體禮物回贈;此番身在秦園,她心念一動,持燈從書房裏側進入地下庫房。

她久未至此,深覺門鎖比想象中幹淨,微覺奇怪。

打開鐵鑄大門,內裏盡是各式各樣的藏品,大多數年代久遠,亦無處可考。她知賀祁喜好折扇,給他找了一柄象牙镂絲折扇;而記起孟涵钰喜山水畫,尤好董巨之風,她便從諸多畫作中尋得董公一幅《秋山圖》。

這兩件皆為民間所得,按理說不會出賣她和父親的秘密。

臨行時,秦茉注意到一個尺餘大小的樟木匣子,憑借殘存記憶,她依稀記得內有三套裝裱好的精致冊頁,為當朝名家所繪。

既然來了庫房,不妨順手拿點東西給容非消磨時間。

掀開匣子,她随意翻了翻最上面一本,為經折式的山水圖,畫風磅礴大氣,意韻深幽;第二本,前幾頁均為宴樂場景圖,精巧細致,雅俗共賞;第三本只看了個封套,上書“怡情集”,估計也是類似的游樂圖。

秦茉無意細究,她灰頭土臉,不宜見外客,還得留點時間梳洗打扮。

出了書房,見翎兒候立在庭院中,秦茉把樟木匣子交給她,噙笑道:“多做些好吃的,連同這畫冊送至容公子處,就說是我特意找來,供他玩賞臨摹,消遣娛樂。”

“姑娘待容公子如此,他必定偷着樂。”翎兒含笑接過。

“少嚼舌根。”秦茉啐道。

翎兒眨了眨眼,躬身離去,腳步輕快,迅速消失在垂花門外。

秦茉撇了撇嘴,笑得無奈,遂拿着裝有《秋山圖》和象牙折扇的錦盒,自行回樓閣更衣。

她換了身青绫裙,又從妝奁中取出母親遺留的竹節紋翠玉簪子,觸摸容非幫她修過的部分,當初在東苑時似有還無的暧昧浮現心中,如蜜笑意自唇邊揚起。

平靜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未見杜栖遲歸來,亦無未婚夫“龍公子”的音訊,深感與容非閑居秦園的這七八天平淡中洋溢着美滿。

恨不得餘生便這樣無風無浪地過了。

而今日,賀祁與孟涵钰突然到訪,是收到了她“金屋藏嬌”的傳聞,特地來核實?還是閑來無事,純粹作禮節性拜訪?

只因秦茉心裏有鬼,總疑心是前者。

畢竟這些天,日子太自在,她如在夢中,時刻擔憂美夢驚醒。

約莫過了兩盞茶時分,外頭有人來報,說是一隊人馬出現在果林盡頭。

秦茉蓋上妝奁,暗自嘆了口氣。

該來的,終歸要來。

無論如何,她将鼓起勇氣,沉着應對。

作者有話要說:

容小非:兩個小屁孩!總妨礙我撩媳婦!怒摔!

吃瓜群衆:七叔,你倒是出來擺架子啊~~

特別鳴謝兩位小可愛:

萌蛋蛋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24 23:46:18

糖心雷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25 14: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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