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玉輪冰盤懸于墨綢夜空, 涼風輕拂,婆娑樹影在月華清輝中搖晃一地落影。

假山前,賀祁挪動步子, 踩踏地上初落秋葉, 發出咔嚓細響。

隔着湖石, 翎兒屏息不動, 腦中閃過無數念頭。

跑?她人矮腿短,跑不過對方。

撒謊推搪?似乎行不通。

她暗恨自己只是小小丫鬟, 見識淺薄,短短一瞬間,根本尋不出能讓秦家人全身而退的好法子。

驚駭之下,她腿腳發軟,右手不經意摸到假山的嶙峋怪角, 那處剛好落了幾枚杏子。翎兒未及細想,抓起杏子往左抛出。

杏子打在長廊以外數尺, 沉悶聲響驚起一只家貓。

伴随貓叫聲,一道瘦長的黑影撲往樹幹,輾轉躍至長廊頂。

“切。”賀祁從牙縫中擠出一氣音,靜聽片晌後, 大步離去。

翎兒屏住呼吸, 借着月色,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的落葉,返回廊下,打算入廳向秦茉示警, 迎面撞見秦家的一名仆役, 心念一動,悄聲道:“姑娘喝多了, 你馬上回去,告知……讓宣婆婆派人來接應。”

她本想說“告知容公子”,又怕秦茉不喜外人知曉她和容非的關系。畢竟與龍家的婚約尚未解除,讓宣婆婆處理更加安全。

“姑娘喝多了?”仆役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秦家上下無一不知秦茉的酒量遠超常人,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見過她的醉态,說她在賀家壽宴上不勝酒力,宛若天大的笑話。

“反正解釋不了那麽多!讓你去便去!”

翎兒不好在賀家宣揚賀祁所為,尤其是,她竊聽的對話中,賀祁根本沒直接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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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為下人,人微言輕,能做的,唯有想方設法,先把姑娘平安帶離賀宅。

她再三交待仆役保密,事态緊急,速去,而後快步入前廳。

廳中依舊燈火通明,宴樂聲未散。因孟涵钰退席,包括那妖裏妖氣的趙姨娘在內的幾名女眷,也陸續起身告辭,但其餘人留在原位品嘗小點心。

秦茉正與劉夫人聊天,她以手支起臉蛋,水眸睜大,像是用心傾聽對方所言,嘴裏唯唯諾諾,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姑娘,”翎兒趕回她身邊,“您還好吧?”

茫然轉頭見翎兒含笑而近,臉上卻無半分愉悅,焦灼的目光滿是驚憂,秦茉心中一凜。

翎兒确認姑娘意識清醒,小聲問了句:“是否感到不适?”

經她一提,秦茉越發斷定,今晚這微妙的困倦并不尋常。

可她除了困乏慵懶,恨不得一覺睡死過去,不覺別的異狀。

能醉人的僅有她家的酒,她連續喝了兩種,無論色、香、味皆如常,有問題的極有可能是菜肴。

誰要對付她?

她首先想到的是青脊與盜門。

傳聞青脊近年從海外得了一種藥,用于審訊時,能使人半昏半醒,無防備地道出心裏話。服藥後數日,藥力散退,幽魂狀還會持續一段時日。

秦茉疑心杜栖遲暗中歸來,正準備以可怕手段折磨她。

她竭盡全力鎮定下來,深呼吸,勉力保持僅餘的冷靜和從容,對身畔人笑道:“劉夫人,時候不早,我得先行一步,你且慢用。”

劉夫人也覺她無平日的靈動嬌媚,還道她生病了,安撫道:“秦姑娘不大精神,怕是秋來季節變換,請多加保重。”

“謝劉夫人關心,咱們來日再聚。”

秦茉由翎兒攙扶而起,蓮步淩波般步向賀夫人與孟夫人,盈盈一福,随口道了兩句賀壽詞,以身體不适為由,提出辭別。

賀夫人原想留她多聊,一則賀祁屢屢提起希望娶秦家姑娘為妻,二則她對秦茉印象不錯,無奈今日賓客衆多,她只來得及誇了秦茉送來的賀壽禮,未曾詳談。

當下,她挽了秦茉的手,如端量兒媳婦般,用慈愛眼光注視眼前俏生生的姑娘,溫和而笑。

秦家姑娘一貫大方得體,鮮少有失态之時,此番窈窕身姿微微晃動,倒真像是弱不禁風的模樣。

賀夫人再三叮囑她保重身體,別為生意過于勞累,姑娘家最重要的是找個好歸宿,來日相夫教子方是正道雲雲。

秦茉本就雲裏霧裏,聽了與自己理念不一致的言辭,極力壓抑反感,應付了幾句,唇邊笑意慵懶,盡是嬌軟無力之态。

賀夫人雖覺狐疑,不忍強留,讓一名丫鬟送一送秦茉主仆。

好不容易從宴席上抽身而退,秦茉在翎兒的攜扶下,謹慎下了臺階。

夜幕低垂,笙歌悅耳,秦茉被西風一激,有須臾的清醒,急忙向院門方向邁步。

“姑娘!”秦家的一名仆役迎上前,“咱們的馬車,不知何故被安放在最遠的角落,小的找了好久,發現車輪子壞了!”

秦茉倒抽了涼氣,混沌腦海裏隐約覺察出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她的馬車有一定年份,但無緣無故損壞,大有蹊跷。

“走,帶我去瞅瞅。”

她下了一個并不明智的決定。

翎兒欲言又止,只得挽着她的胳膊,步往後院。

秦茉昏昏沉沉,已無平素的利落步伐,正好趕上筵席尾聲,大批仆從提前趕往停放馬車處。

她一姑娘家不好意思與人争搶,在庭院中避讓了一陣,又覺睡意去而複返。

“姑娘怎麽了?”賀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使她如墜雲端。

她覺翎兒拽住她的手驀地一緊,甚至箍得她疼痛,心下駭然。

這丫頭跟随她多年,不會做出莫名之舉,這一下,定是另有深意。

秦茉憑借殘存的意念,推斷出翎兒對賀祁的戒備,溫聲道:“賀公子,聽聞我的馬車出了點狀況,如方便的話,可否勞駕府上替我稍作安排?”

她原想坐劉夫人的車回家,轉念一想,秦園的方向和大多數客人所住的鎮中心截然相反,夜間強行讓算不上熟悉的商戶送她歸家,她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不如勞煩主人家備車。

賀祁笑道:“無妨,請姑娘到偏廳稍候。”說罷,揮手讓賀夫人遣來的丫鬟退下。

秦茉正要應允,身旁的翎兒死命拉住她,輕聲道:“姑娘,咱們先到大門口去等候?既已向賀夫人辭別,多加叨擾并無益處。”

翎兒私下與她親近,但于外人前從不多言。

秦茉迷糊間猛然警覺,這大概是個暗示。

“說得也是,”她微笑道,“我們還是到外頭等吧,有勞賀公子。”

賀祁伸臂一攔:“姑娘似有些倦了,且先進去喝點茶……”

翎兒急急把秦茉往後拉,仿佛連她的一片衣角也容不得賀祁觸碰。

此舉惹來賀祁的怒目而視。

翎兒不敢怒也不敢言,死死護住自家姑娘。

算算時間,她遣派的仆役估計也就剛取了馬匹趕往秦園,即便快馬加鞭,夜間趕路一來一回,怎麽說也得等上半個時辰。

兼之,她讓人接應,事前并未料到馬車忽然出問題,真是失策。

這賀少東家能往姑娘膳食裏摻東西,讓她恍恍惚惚,只怕馬車也是他搗的鬼!

既心懷鬼胎,他豈會輕易放他們離開?

估計,賀少東家磨磨蹭蹭,待姑娘體力不支,而後找些可有可無的理由,強行留她在此留宿。

至于她帶來的秦家下人,十之八|九會被強制調離,屆時姑娘的名聲,乃至清白……岌岌可危!

想到此處,翎兒再度扯了扯秦茉的袖子。

秦茉呆立半晌,忽覺她說了馬車之事已有半盞茶時分,賀祁壓根沒叫下人備車,心中豁然開朗。

看樣子,下藥的并不是青脊,而是跟前這俊美倜傥的男子。

怪不得……十日前被拒絕,他還一副不在意的态度,原來,在宴會上等着她。

秦茉感知到危險,但神志逐漸陷入呆滞狀态,完全想不出任何法子,心底唯一的想法是——她真的該好好睡一覺。

随便找個地方都成。

她使勁在手臂上掐了一把,疼痛讓她有了頑抗的欲望,“翎兒,看來,我該親自去請賀三爺另備馬車。”

賀祁一怔,笑道:“姑娘說笑了,何須驚動我爹?交給我就成。”他轉頭對親随吩咐了幾句,使了個眼色。

秦茉半昏半迷,能站穩已是萬幸,并未留心。

翎兒看在眼裏,着急之情現于顏色。她插言道:“姑娘,實在不行,咱們找劉夫人的馬車擠一擠,今夜先回老宅。”

秦茉之所以不願在這時回去魏紫所在的主院,是因那黃花梨妝奁存放在秦園中。

她雖猜得出,此為賀祁的詭計,但誰能保證,青脊沒參與、不會趁機偷取密匣?

她這兩個月以來,草木皆兵,真正讓她有放松愉悅的,便只有與容非共度的短暫時光。

容非……

秦茉忽而懊悔,前幾日為何對他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他們早該把來龍去脈一一理清楚,而非意氣用事、互不理睬。

眼下赴宴,陷入困境,萬一……賀祁趁她昏厥過去,恃強淩弱,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她心底一片冰涼,沒敢再往下想。

夜風吹入庭院,回旋于廊外,帶着濃稠夜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她,也吹散了她殘餘的戒備。

初秋的涼爽與舒暢感自肌膚蔓延至周身,她唇邊抿起一絲輕淺笑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沉入美妙夢境中,長睡不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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