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南柳的一句話, 簡單,真誠,讓容非心頭漫過一道暖流, 悄然驅散寒秋的蕭飒。

東楊、西桐等先是一怔, 随後紛紛目視容非, 平日呱噪的數人反而沒吭聲, 眸子裏則是滿滿的堅定。

初秋陽光透過半疏半密的枝葉,落在容非烏黑亮澤的發上, 勾勒出年輕氣盛的線條。他舒眉一笑,俊顏如玉,內心的感動無以複加。

有那麽一瞬間,他為自己數月前執意獨行來此,沒讓他們跟随、甚至下令不許打聽他的下落的肆意妄為而深感歉意。

他仍舊記得, 當楚然攜同東楊和西桐,初次現身于東苑門外, 見他左臂纏滿繃帶後,神色緊張,目光焦灼。

那不光是尋常護衛對主子的擔憂,也有相伴成長好哥們的關懷。

那時, 他曾為他們不宣自來而無奈, 命他們躲遠一點,別洩漏他的身份;但這一刻,他無比慶幸也無比感恩,他們一直以不同方式默默包容他的任性。

所以, 他真要帶領他們八人, 公然去做違抗朝廷的大逆不道之行?

溫和眸光緩緩滑過他們英氣逼人的面容,他仔細一想, 如西桐、南柳、右杉至今仍未成家,餘人都有家室。

容非于心不忍,正躊躇該說點什麽,身後的燕鳴遠忽輕輕“噓”了一聲。

留神靜聽,窄巷口似有馬蹄聲,不多時,數人腳步聲近,大多數步伐輕捷,夾雜一人步伐凝重。

八位互望一眼,南柳、北松、前柏、後楓迅速隐匿,而東楊、西桐則緊随容非。

門外有人議論:“在這兒?确認?”

話音剛落,敲門聲起。

左榆開門後,門外立着一名高大健碩,雙目凜然的男子,其膚色黝黑,三十多歲,容非一眼認出這是何人。

這是越王的一名護衛,曾于某夜到東苑送信,信上只有一個“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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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大人。”容非急忙相迎。

卻見那人側身一讓,一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跨檻而入。

此人中等身材,作文士打扮,天青織錦緞袍,腰懸龍頭形蟠螭紋玉縧環,濃眉大眼,腳踏皁皮靴,正是越王。

燕鳴遠認出越王的瞬間,表情略微奇特,似記起了什麽,笑得窘迫。

“草民參見王爺。”容非乍然見越王改了裝束,忙領護衛恭迎,揣測對方纡尊降貴至此,莫不是為了秦茉的事?

越王端詳容非殘留胡渣子的臉,微微一笑:“賀公子,半月不見,清減了不少。”

半月?

容非猛然記起,上次與越王碰面,是他和秦茉偷偷私會、偶遇刺客那一回……越王現身時,容非正穿着貼身小衣、形容狼狽地昏倒在山洞裏,而後被他們扛着、背着、用馬馱着……送到了秦茉家中。直到越王離開,他都沒醒過。

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喜是,有大人物撐腰,悲的是……太尴尬了。

“王爺見笑,草民慚愧得很。”容非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越王和侍衛免不了想起當時場景,莞爾而笑。

見來人是熟人又無惡意,燕鳴遠、東楊等人稍稍放下戒備,各自引見,入內敘話。

越王本無架子,與燕鳴遠兒時同在玉錦郡主府游玩過,算是多年舊識,寒暄幾句,當下直接道明來意。

近日,他在附近紅湖鎮別院休憩,聽聞秦家出事了,又得悉容非在此,他不好直接找魏紫,便先過來詢問情況。

現下,容非與秦茉的親密關系,人盡皆知;且事發後,容非不但親自求見杜栖遲,還日日夜夜派人在驿館附近盯梢。

越王笑道:“本王在道上聽聞,大夥兒都期待賀七爺來個英雄救美、以身犯險、奮勇劫獄之類的戲碼……本王此番特地來看熱鬧。”

容非當然知道他在說笑,汗顏道:“草民不是不想,就是人微力弱,此等以卵擊石的行徑,得三思而後行。”

他已掙紮過無數回,是燕鳴遠死死拉住他,讓他忍一忍,別随便送死。

“真如傳聞所言,秦家與‘風影手’有關?”越王又問。

容非有須臾遲疑。

事到如今,他不該隐瞞這位懷有善意且身份尊貴的男子,對方可能是最幫得上秦茉的人。

他尚未點頭,越王已從他的神态猜到:“本王懂了。”

氣氛一時如凝,容非急于試探越王的态度,開門見山:“那……王爺的意思是……?”

“如你所知,本王在鎮上待了三個月,‘風影手’之事,略有所聞。無非是江湖人認為他藏有巨大的寶藏;盜門則苦尋他們遺落的秘笈;而青脊,追查的則是遺失了十八年的密匣。

“此事或多或少涉及當年的謀逆,于年僅十七八歲的秦家姑娘而言,大概是場無妄之災。只是……此案事關青脊,本王愛莫能助。”

容非的心逐寸下沉,又隐隐有一絲了然。

越王貴為天家皇子,再無拘無束,也絕不觸碰逆鱗。越是身份貴重的人,越會謹言慎行。他此行,也許只想了解情況,卻未必能幫多大的忙。

“草民理解王爺之意。”容非喉底幹澀。

他們數年前曾在京城有過一面之緣,而近兩月在長寧鎮,匆匆碰過幾次,礙于各自隐藏身份,未曾深談,更說不上交情。

容非原先沒指望獲得旁人的幫助,但乍然見越王到訪,如在無盡黑暗中窺得一線亮光,而這光芒僅僅亮了半炷香,又遭失望吞噬。

清晰捕捉到他一閃而過的落寞,越王亦有些許不忍:“青脊中人素來獨行獨斷,杜指揮使更是以此為名,或許……本王可試着派人去探聽一下。”

燕鳴遠插言:“不妨一試。”對于杜栖遲來說,天家的威力遠比他這個小師叔要大得多。盡管人所共知,越王乃閑散王爺,鮮少參與政事,但于公于私,杜栖遲會給他面子。

得到容非與燕鳴遠的首肯,越王命人提筆研墨,寫了封信,遣派手下當即送去驿館。

小院落乃臨時購買,無丫鬟仆役,吃喝随意,更沒別的招呼客人。衆人閑坐無聊,只能飲些清茶。

不到半個時辰,越王派去的人歸來,雙手向越王奉上一封信,以及一塊黑木牌。

越王見了木牌,并不急着去接,神色凜然:“那位杜指揮使怎麽說?”

“杜指揮使看過王爺的信,對屬下說……青脊事務,除聖上和總指揮使外不便透露,請王爺諒解。”那人估計受了點氣,眉宇間透着憤然。

“果然是她的作風,”越王嘆息,“這木牌,可是我當日贈予秦姑娘的?”

“杜指揮使說,秦姑娘受押期間寫了個短箋,本想派人送去衢州,而今既然王爺派人詢問,便将此物和短箋交由屬下送至王爺手上。”

容非聞言,心底騰起的難過之情,不言而喻——關鍵時刻,她只想到旁人,而不是他。

在容非難堪且緊密的注視下,越王接過信封,撕開後,上書的幾個字,出人意料。

——請救小豌豆。

越王、容非、燕鳴遠三人目目相觑,作不得聲。

半晌後,燕鳴遠方道:“姐姐該不會是……神智不清吧?小豌豆好好的……”

容非心下駭然,蹙眉道:“你是說,杜指揮使用刑或下藥了?”

越王沉吟:“杜指揮使的手段常人難料,也說不定,這是秦姑娘給本王的暗示。假若本王身在衢州府,接到此信,自當會遣人來問……”

容非揪着一顆心,不上不下,“莫非……她是怕上一代所犯罪行牽扯到無辜的孩子,請求王爺庇護?”

“謹慎起見,咱們跑一趟秦家主院。”越王骨節分明的手于案上一拍。

…………

居喪期雖滿,碰上秦茉被抓,魏紫無心裝扮,仍是原來那身素淡棉麻裙裳和木簪子。她親去東苑問過青脊中人,為何帶走秦茉,得到的答案是,例行盤查。

對此,魏紫惶惶不可終日。試問秦茉一姑娘家,安分守己,能犯什麽事?

外界衆說紛纭,最終推斷秦家便是“風影手”的本家,到底是秦茉的父親還是叔父,未有定論。

因近日跑到青梅酒館探聽的人絡繹不絕,魏紫不願理會,趁天晴留在主院,陪伴小豌豆。

眼看小豌豆和巧兒在拿竹簽把落葉逐片串在一起,又撿來不少石子,搭建了所謂的房子,那純真開懷的笑,成了秋日最燦爛的景致。

全家上下強忍哀傷與悲痛,皆努力向他隐瞞姐姐被捕的事實。

魏紫堅信,秦茉希望他們這麽做,也堅信,她會平安無事。

沉思中,仆役快步奔入後院,神情慌張:“二夫人!那個……那個!”

好不容易壓下的煩悶去而複至,魏紫一急,是秦茉有消息了?

“何事這般大驚小怪?”

“有、有貴客!”

魏紫禁不住想,是那位賀七爺?

據她所知,容非從西苑一去不返,實則住進了秦園,但事發當日,秦茉與他鬧翻。自那以後,容非雖不再與秦家人往來,卻有去驿館尋杜栖遲。

魏紫擡眸:“是賀七爺?就是那位容公子?”

“是……又不完全是。”

魏紫按捺心中的不耐煩,提裙快步出迎,總算明白何有此說。

二門之外,來者除了容非,還有燕鳴遠,和一位眼熟的青年。

這名青年五官俊秀,衣飾高華,氣派非凡,身後跟随一衆護衛,細辨之下,竟是長興酒樓那位點心師傅姚師傅!

魏紫瞧他的陣勢,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又懷疑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而且,燕鳴遠與容非相熟倒還好說,但這仨湊一塊,便略有些離奇了。

“魏掌櫃,好久不見。”他微笑着打招呼。

從神态嗓音确認,是姚師傅沒錯,可對方忽然拜訪,所為何事?

“您……賀七爺、燕少俠,請往裏邊請。”魏紫盈盈福身,惶惑不安,在前引路。

容非和燕鳴遠同時擡手:“王爺,請。”

魏紫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整個人懵了——王、王……王爺?

容非料想魏紫不知情,低聲解釋道:“魏掌櫃,這位便是衢州府的越王爺。秦姑娘被杜指揮使帶走後,寫下一封信,請人轉交給王爺。此次,咱們是來跟你商議的。”

魏紫聽得雲裏霧裏,又不好多問,只得先請他們進廳,命人奉茶。

前廳燭火明亮,布置雅潔。落座後,越王示意魏紫、容非、燕鳴遠不必拘束,一同就座,翻出一張紙條,遞給魏紫:“魏掌櫃請看,這是秦姑娘所寫的?”

魏紫不敢直視他的眼神,雙手接過,看了白紙黑字的五個字,字跡娟秀有力,的确是秦茉親筆。

她颔首,眼中淚光泫然。

容非見狀一驚:“小豌豆無事吧?”

魏紫搖頭:“孩子一切安好。姑娘的心意,我明了。”

燕鳴遠糊塗了:“我怎麽沒搞懂啊?姐姐寫這個是何意?”

魏紫咬唇垂淚,身子顫抖,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越王從懷內翻出一塊白淨的棉帕子,向她身後的巧兒使了個眼色。

巧兒一愣,戰戰兢兢拿了,為魏紫拭淚。

魏紫隐忍數日的痛苦得以釋放,忙着傷心,未留神帕子的來由,邊抹淚邊道:“抱歉,民女失儀了。”

容非和燕鳴遠對望一眼,心中又了然幾分。

“本王猜一猜,秦姑娘這五個字,有兩層含義,一是向本王傳達秦家出了變故;二來,她知本王無權幹涉青脊的行動,因而沒讓本王救她,而是請求護住年幼的弟弟。”越王凝視魏紫,眸帶征詢。

魏紫點了點頭,對上他溫和的眼眸,心中一熱,不由得回避。

她沒敢說,居喪期滿前,秦茉屢屢催她另嫁。那時,她沒搞清楚狀況。

時至今日,她才知,秦茉早已預料秦家會有變故,她這有名無實的嬸嬸若早日改嫁,便不易受牽連。

而今,魏紫尚在秦家,秦茉沒法明說讓越王照顧一名寡婦,幹脆直接寫“小豌豆”,反正越王待魏紫之心已很明顯,絕不會丢下她不管。

“王爺,民女求您一事。”魏紫一咬牙,從酸枝圈椅上起身,行至越王跟前,屈膝跪地。

“好好的……”越王傾身去扶,雙手離她衣裙數寸,又讪讪收回,“有話直說便是,何須行如此大的禮?”

“此前民女有眼不識泰山,懇請恕罪,”魏紫頓了頓,俯首道,“我家大姑娘,她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不可能幹作奸犯科之事,請您……請您念在相識一場,施予援手。”

“你先起來,本王不喜歡人跪來拜去。”越王邊說邊讓丫鬟去攙扶魏紫。

魏紫亭亭而立,白淨的瓜子臉上全是淚,如月下梨花浥露,凄美婉約。

越王凝望她片刻,眼光如有撫慰與憐惜,陡然一笑:“魏掌櫃,旁的或許本王能管,青脊案件,還無從插手。這樣吧……你們騰出一處地方,供本王和手下住上一段時日,有本王在,杜指揮使自然不會為難你們母子,至于……”

他邊說邊掃了容非一眼。

容非心頭一震,卻聽得越王續道:“至于秦姑娘,眼下未有判決,如若不是什麽逆天大罪,本王自會替她求情。再不濟,本王向父皇請旨,求娶你或她其中一人。相信,沒人敢動越王妃或她的家人吧?”

他這話原是句玩笑,半真半假,意在逗一逗魏紫。

果然,魏紫滿臉緋紅,局促不安,嗫嗫嚅嚅:“這……使不得……”

容非氣成河豚!這越王!撩撥心儀女子,扯上秦茉作什麽!

但對方是位王爺,容非沒能發難,唯有磨牙,暗暗生悶氣。

燕鳴遠看了他那幹瞪眼的模樣,惡作劇心起,笑道:“對對對!再不濟還有我!我若娶了姐姐,麻雀斷然不會動自己的嬸嬸。”

“嗯,”越王忍笑道,“甚好甚好,雙重保障。”

容非崩潰了:“二位能不能別亂開玩笑!我……我拒絕這樣的提議!”

燕鳴遠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可鎮上的人都說,姐姐不要你了啊!”

某河豚受到猛烈暴擊,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人齊了!!!】

容小非:他們聯合起來欺負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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