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難得的藍天白雲，我放棄躲在室內，獨自到萬宜水庫東壩走了一圈。據說太陽光有治愈功效，我倒真覺得有點；猛烈的太陽下我感到身心放松下來，比按摩或健身更有效。直到過猛的太陽讓我感到頭髗有點繃緊，我才折返西貢市中心，坐在同一個地方喝啤酒。
「嗯？是君瑤嗎？」
一位穿上米白色衣服丶看上去雍容華貴的女士站到我旁邊，溫柔地問道。我放下酒杯，擡頭看她，臉容以至整個人都僵住了。
「姚老師？」
「果然是君瑤啊！幸好你還認得出我來！」
她看上去其實跟回憶中的一模一樣，歲月幾乎沒有在她的臉上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唯一讓她多了點成熟感的，不過是她決意選擇的衣飾。縱然心裏年輕，還是要與年輕的人留點分野，世界才好玩。她如是說。
反倒是我，跟往日的那個孩子已是相距十萬八千裏了吧！
姚可老師是我的中學老師，主教世界歷史，是我中學時期最敬重的師長。我們從我第一年進中學就認識；她說對我這個有點乖僻，不怎麽說話，但很聰明的學生特別有印象。我還記得第一次測驗我便拿了滿分，她在我的測驗卷上貼了一張唐老鴨貼紙。我沒說什麽，把考卷立刻收到書包裏，生怕被其他拿了挺差分數的同學看到；但我的心裏蕩漾，像是中了毒一般飄飄然了整個下午。
姚老師在校內其實很受歡迎。她長得很美，舉止文雅端莊，說起話來溫柔得如枕邊耳語。明明都是講故事，她一點兒說書人的誇張也沒有，反而像是床前故事一般娓娓道來，有時候還真有點催眠作用。學生們都很喜歡她，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個；不過，我倒沒有其他同學的膽子，總摟着姚老師的臂胳在撒嬌。我一直以為，我就是死板的怪學生模樣，話語冷淡，臉癱了一般木無表情，大抵在姚老師心中我對她還有點不敬之意。
「洛君瑤。放學後的補課要取消了。真對不起。」
其實，我不需要補課；那是姚老師的安排。她認為以我的能力，只要再課堂外多一點思維沖擊，滿分易如反掌；畢竟，課堂上必須遷就其他同學的進度，太艱深的她不能提及。所以才有了每星期四放學後的一對一補課。
「OK。」我挺冷淡的說。看姚老師心裏一定氣死了吧！
「其實，我女兒闖了點禍，我得趕回家。要不這樣，你跟我回家，我們在我家補課，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我點了點頭，便坐上了姚老師的車。當天，我自然沒有想到那不過是個開端。往後的幾年，我幾乎每天放學都在姚老師的家裏。
「姚老師怎麽可以一點兒都沒變？還是漂亮得讓人一看就喜歡。這怎麽得了？」我微笑，認真凝看着坐到我對面的她，另一邊廂擡手召來侍應。
「君瑤可就變了！現在學會了口甜舌滑。以前都不會說這些的！」她笑得燦爛，點了一杯冰檸檬茶。
Advertisement
「都是為世所逼的吧！」我苦笑，喝了一口啤酒。
她大概看出來我的累，輕描淡寫地問道。面對她，其實我沒有招架的能力，也就直接了當地告訴她，我正愛情和事業都遭逢變故，有點無力回天的感覺，所以趁着周末往郊外走走。不過，我沒說及我坐在這裏是為懷緬過去，想念那本該坐在這裏的她。
一如以往，她安靜地聆聽，沒有一句話，沒有一聲多馀的悶哼。直到我沒再說下去，她才向我微笑。
「那你今晚就到我家吃飯吧？」她忽然無來由地說，把我稍稍吓了一跳。
「嗯？」
「我女兒回來了！今晚回家吃飯。所以我就來這邊挑海鮮。你也來。人多點就能吃多點。」
「這不太好吧！難得你們母女團聚。」說得像是她們失散了好幾年似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女兒哪兒跑了！
「沒事。你又不是不認識小飯團。你一起來吃飯，用不着我們兩母女眼睛對眼睛的，多尴尬。」
小飯團就是她的女兒。很難說我不認識她；也難說我認識她。
那天到達姚老師的家時，一個小男孩正坐在地上，鼓着胞腮，像是全世界都欠他的一樣。姚老師向我微笑，着我到沙發坐着，便走到他的跟前，蹲了下去，溫柔地跟他說話。從她的話裏我才了解到，這『小男孩』就是她的女兒，乳名小飯團。
因為太有主見，在學校裏一直被認定是壞學生，她總闖禍，被記缺點。對小飯團來說，這自然是不公平的；她不過是比別人聰明丶有主見，不是老師說什麽便相信什麽的人，為什麽就被标簽成搞事的分子了？這小丫頭不過八歲，就是那麽一副憤青的模樣；看起來反倒加了幾分可愛。
姚老師沒有說太多，把道理說了後便由得小飯團坐到一旁，把我領到餐桌前開始了我們的補課。就像在校時一樣，姚老師提出一些論點，任由我以其他論點反駁，然後又從中抽出能辯駁的地方加以讨論。雖然不覺得自己需要補課，但我心裏其實非常喜歡與姚老師這種蘇格拉底式的讨論。小飯團似乎對我們的讨論亦充滿了好奇，在我不察覺的時候坐到了姚老師的旁邊，聆聽着，有時還會點頭，像是聽懂了般。
「啊！小飯團好像還挺喜歡你的。」姚老師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這孩子，就是喜歡聰明的人。」
我本來沒有把這放在心上，畢竟其時不過十五丶六歲的我不太懂與小孩打交道。後來會考臨近，我和姚老師的補課轉趨頻繁，在她家的時間長了，跟小飯團确實是多了接觸，才真确相信這小孩還挺喜歡我的。或許是因為我想的丶說的對她來說都很新奇，她總找來什麽古怪的東西跟我分享，問着各樣天馬行空的問題。會考過後，我甚至成了她半個保姆；接續着往後的幾年，我成了她的補習老師，雖然像陪讀童子多於老師。直到我考進大學，我沒再當小飯團的陪讀，也逐漸沒再聯系姚老師。
我和姚老師向船家買了點海鮮，便驅車到她家。她的家幾乎沒有變過，進去時感覺就像走進時光隧道，回到了十多年前。我不禁緩慢地欣賞着房子裏的每一件物件，把自己與回憶連上。
「喝點水吧！」姚老師把杯子送到我的手裏。「還記得這杯子吧！」
「姚老師還留着這個？」那是一只米奇老鼠杯子，本是朋友送予小飯團的禮物，卻一直是我專用。
「還一直留着，沒讓其他人用過呢！」
我的臉一瞬發燙，惹來姚老師伸手摸了摸，微笑。
随姚老師進廚房，我幫忙處理一下各樣食材。姚老師對我會煮飯很是驚訝，興趣盎然地看着我在幹活，一時間像是婆婆測試媳婦一般，讓我有點不自在地笑着。聽罷我的想法，姚老師仰天大笑，與我快快把活幹完，便拉着我坐到沙發上聊天。
「姚老師。你先生...」
「過身了！」
「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沒事。都快十年了！」
雖然我曾在姚老師的家裏待上不少時間，卻未曾見過老師的丈夫。姚老師亦不怎麽提及他，只說他是一個很好但不知道自己很好的人。因為每次說及他，姚老師的臉上也有着一絲無奈，我便沒怎麽再提。想不到他竟然故去了那麽久；若姚老師的女兒也跑了，這段日子以來她是怎麽過的呢？想着，心裏便有些慚愧和後悔。
「沒事。君瑤。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她看出來我的心事，握着我的雙手，以溫柔慈愛的笑臉看我。「小飯團還讓我早點退休呢！不過我自己怕悶，又不喜歡四處飛；還是教書好啊！」
「退休不錯啊！我也想早點退休。」
「你們這些年輕的，熬壞了身體，才會想退休。你看，我身體可還好得很呢！」
「那也是的。」确實，姚老師看起來還年輕，身上肌肉還見結實，完全不像一個快到花甲之年的人。
「你也不要總想着工作。小飯團就跟你一樣，整天只想着工作，像是麻醉劑一樣。她這幾天回來，天天都說在工作，周末也還得應酬。前晚回來吃飯，飯也沒吃就睡了過去。我做媽媽的，看着就揪心。你等會兒給我好好說說她。」
「我可也相去不遠啊！」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姚老師還裝着拍打我的臂胳。
聊着，便說起了現今政局和兩岸三地的文化差異。就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我總滔滔不絕，或許有點踏進這潭渾水而不自知的危機；姚老師則多細心聆聽，然後引用歷史觀點去提供更多元的思考框架。這是我喜歡的讨論，喜歡老師的靜心傾聽和不煩不燥的回應；想來，在心靈交流的方式上，萦和姚老師很像。
然後，聽到門匙插進門鎖的聲音，我和姚老師都往大門看，以視線迎接開門的小飯團。她的動作乾淨俐落，沒讓我有半刻猶豫或緊張，門便被打開。
「回來就好。先洗個澡，然後替我招呼君瑤，我才去煮飯。」
愣了一刻才反應過來，只有我不知道小飯團就是岳君琳。
「姚老師...」我看着岳君琳一臉慌張地逃進房間，又快步逃進了浴室，才有點無奈地說。
「我知道。這孩子跟我說了，你們在工作上有誤會。」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是姚老師多事。不過，你體諒一下我做媽媽的，總不能看着孩子不快樂而什麽也不做。你又不知道小飯團的性格；在這些事情上，她真的是飯團！」
「姚老師不會是特意到西貢去碰見我的吧？」
「那我倒沒那個本事。是巧合而已。」然後呵呵笑了起來，「看在我的份上，你這做姐姐的，讓着她，好麽？我敢保證，這孩子做不出來你想的那些東西；她外表看來聰明，裏頭笨得要命，這你不早就知道了麽？」
我垂頭想了想，不禁偷笑了一下。
不久後，岳君琳洗完了澡，穿着一身休閑服步進客廳，姚老師便往廚房裏逃了去。她往冰櫃拿來了汽水，我們坐着，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我想到了姚老師當年抱着這小飯團的模樣，然後看了看坐在我旁邊這岳君琳，突然想到大飯團這稱呼，覺得好笑便真的笑了起來。她一臉莫名地看着我。
「你笑什麽？」
「姚老師說得對。你還真是小飯團，沒變。」
「你什麽意思？」她還是不明所以，但多了半分怒氣。
「誰會這麽大了還跟媽媽訴心事，把工作上的冤屈都吐苦水一般吐出來了？」
「那晚你沒應約，我喝了點酒才回家。」然後，晃了晃腦袋。「我幹嘛要跟你說這些？」
「是麽？」我故意誇大了表情，摸着下巴，「也對。反正，你早知道我們認識，也沒有跟我說明；這些自然也不必跟我說。」
「我只是...我只是...」
她沒有說下去，一臉委屈地喝着汽水。沒多久，她便起來走進房間。我嘆息，然後想到姚老師着我讓着她，便覺得事情确實變了個模樣。我敲她的門，久久才聽到她應了一聲。
「君琳。」她坐在床上，聽着我喚她一聲才扭頭看我，眼角泛着淚光。「如果你不介意，那晚沒聊上的，我們現在聊？」
「你知道我是騙你的。我根本沒有工作上的事跟你說。」
「嗯。我知道。現在我要聊的也不是公事。」
我坐到她的旁邊，拍了拍她置在大腿上的手，向她微笑。這讓她很是愕然，牢牢盯着我，眨了眨眼，眼淚便從眼角滑落。我笑了，以指節替她拭去淚水，讓她不住抖了抖。
「要是你早點說你是小飯團，我怎會舍得這麽冷漠地對待你？」不禁偷笑，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惡言相向，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你可要明白，我腦海中的小飯團還是小個子丶短頭發，像個小男孩一樣的。你不會以為我會認得出你來吧？我可沒想到小飯團會變成了這樣一個美女的！」
這麽一說，才讓她破涕為笑，一臉害羞地垂下頭，手指把頭發繞到耳後。我也笑了。
「哎！這麽，在小飯團心目中，我這瑤姐姐現在一定是個大壞蛋了吧！」我假裝很懊惱，摸着額。她噗哧一笑，竟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又很快收了回去。
「瑤姐姐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很好的人。」
「現在還是麽？」我笑得很是牽強，別過臉去，看着她書櫃上的書，眼角瞥見她點了點頭。「不氣我麽？」她搖了搖頭。
「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只是想和你相處得好一點，做朋友。我知道後來我做的一些事你都不喜歡，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氣我丶誤解我也是合理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我自己心裏難受而已。」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說你是小飯團？」不知何故，我很喜歡這麽稱呼她。「你情願裝醉，也不願趁機告訴我。你是一開始就打算騙我，是吧？」說起來，我竟然一絲怒意也沒有。
「因為...」她支吾以對，久久說不出來。
「因為什麽？」
「因為要是我說了，你一定會把我當妹妹來照顧。」
「那有問題麽？你怕會影響你的聲譽？你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吧！我是絕對可以看來公私很分明地公私不分的。」說罷，我大笑，不禁兩手撐在背後，仰着身體，好笑得更大聲。
「我是不想你把我當妹妹。不想你因為我是小飯團而對我好。」
「這有什麽分別？你就是小飯團，不是麽？」
她突然往我靠近，一把摟着我的脖子，把我抱得緊緊的。貼緊着，我能感覺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不是小飯團。瑤姐姐。我是岳君琳。我已經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請喜歡小飯團。這個缺愛的小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