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冷冽
辰時, 首輔府內聚集了一衆人等, 包括刑部及大理寺的人。
聞晏帶着北鎮撫司的人最後趕來, 進門時臉色肅穆,與平日裏溫淡的樣子截然不同,眼眸冷的可怕。
聞成彬剛入詹事府不久, 并未樹敵,究竟擋住了誰的晉升之路?
聞晏來到榻前, 看着聞成彬蒼白的臉, 握了握拳頭。
“他如何了?”
侍醫嗫嚅:“回大人, 少詹事傷勢太重,恐有性命之憂。”
聞晏閉閉眼, “下去吧。”
他挽起衣袂,替聞成彬把脈。
林寶絨站在父親身邊,心中五味陳雜。
聞晏将聞成彬的手塞進被子裏,表情沉重, 他坐在塌邊, 手肘抵在雙膝上, 手掌撐頭, 緊鎖眉頭。
姬初螢湊過去,拽了拽他衣袖, “淮之哥......”
聞晏:“出去。”
“淮......”
聞晏:“讓我冷靜一會兒。”
太上皇拍了下聞晏的肩頭, 拉着孫女離開了。
首輔嘆口氣,也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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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人陸陸續續離開屋子。
屋內只剩下林修意父女沒走,林修意表情凝重, “節哀。”
長久的沉默後,聞晏開口道:“他沒咽氣。”
但能不能救過來,難說。
聞晏起身,“我回趟衙門。”
林寶絨看他神色疲憊,很是心疼,拉住他的手。
聞晏扯開她的手,淡淡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屋外,刑部官員拿着賓客的名單,吩咐道:“昨日在場之人全有嫌疑,除太上皇之外,一律不得離開府裏。”
太上皇:“孤也有嫌疑,同樣不能離開。”
刑部官員擦擦額頭,吩咐下屬,“封門。”
大門閉合,賓客逐一接受盤問。
刑部官員走到聞晏身邊,“聞大人覺得刺客是否在府內?”
聞晏:“刺客确在府內。”
以首輔府護衛的數量,刺客想要潛入府中絕非易事,行刺後更是插翅難逃。
既在府內,那最有可能是賓客中的一員,亦或是首輔府護衛被人收買。
若是護衛,那倒好辦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刑部官員松口氣,“既然刺客跑不了,咱們就挨個盤問,總能尋到破綻。”
聞晏搖頭,“刺客在此,主謀不見得在此。”
“抓到刺客,定能拷問出來。”
聞晏沒他樂觀,刺客能避開護衛行刺,又能悄無聲息“消失”,說明應變能力了得。
稍許,太醫趕來,為聞成彬驗了傷。
聞晏詳細詢問太醫後,緩緩斂目。
聞成彬中了兩支箭,卻只有一處箭傷,很可能說明,刺客想要确保萬無一失,在同一處給予雙重重擊。
箭法如此精湛,全京城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聞晏走向人群,人群自動分成兩排。
他梭巡一圈,最後站在太子少保鄭桓面前。
“聽聞鄭大人箭法精準,可百步穿楊,本官不才,想請鄭大人去趟诏獄,切磋一下。”
人們驚詫,紛紛向鄭桓投來目光。
鄭桓還算鎮定, “北鎮撫使是在懷疑本官?”
聞晏嘴角勾起冷冽弧度,“只是請鄭大人過去坐坐,鄭大人怕什麽?”
在衆人一臉懵愣的情況下,聞晏擺下手,北鎮撫司的衙役上前,不顧鄭桓掙紮,強行将人帶走。
林寶絨盯着鄭桓背影,覺得有點熟悉。
忽而想到什麽,急忙去尋葉然。
诏獄內。
鄭桓被綁在架子上,渾身是傷。
一名獄卒還在不遺餘力抽打他。
聞晏坐在木桌前,手裏摩挲着鄭桓的鍍金腰牌。
獄卒:“大人,鄭桓暈過去了。”
“潑醒。”
獄卒照辦。
直到鄭桓昏過去第三次,聞晏才起身,親自潑醒了他。
鄭桓發絲上流淌着血滴,狼狽不堪,他大笑一聲,“都說北鎮撫使儒雅謙和,看來此言非實。”
此刻的聞晏像從煉獄走出來的羅剎,周身散發着煞氣。
聞晏表情淡漠,用鍍金腰牌勾起鄭桓下巴,“為何刺殺少詹事?”
鄭桓:“我承認了嗎?”
聞晏很有耐心,他要磨,就陪他磨,“這段日子,少詹事在太子那裏得了寵,鄭大人對他懷恨在心?”
鄭桓也沒否認,“北鎮撫使是少詹事的堂叔,這件案子不該交由他人審訊嗎?”
聞晏用鍍金腰牌拍了拍他的臉,“別的衙門确實如此,但這裏是北鎮撫司,不講究那麽多,要麽供出主謀,要麽繼續受刑,早晚也要招供,還是識時務些,少吃些皮肉苦。”
鄭桓:“既然你懷疑我記恨少詹事,那又為何覺得會有幕後主謀呢?”
“你別忘了鎮撫司是做什麽的。”
南北鎮撫司是錦衣衛中的特殊機構,只為皇帝辦事,手段和門路上,比東、西廠更甚。
聞晏:“這裏掌握着你們所有官員的音塵過往,你是個什麽東西,本官清楚的很。”
在太子那裏,鄭桓比聞成彬得寵,沒必要這麽做。
鄭桓啐一口,沒啐到聞晏,反倒啐在自己下巴上。
聞晏取過沾水的布巾,也不嫌棄他髒,為他一點點擦拭臉上的血污,表情一言難盡。
鄭桓甚至覺得,這樣的聞晏陌生到可怕。
嗜血無情。
聞晏擦拭完,将帶血的布巾塞進鄭桓口中,執起烤至通紅的烙鐵,描摹鄭桓的臉。
鄭桓瞪大眼睛,發出嗚嗚的聲音。
聞晏示意獄卒過來,獄卒取下鄭桓口中的布團,鄭桓嚷道:“我是朝廷命官,沒招供之前,你敢動刑,不怕被參奏嗎?”
聞晏:“我說過了,這裏是北鎮撫司。”
鄭桓眼看着烙鐵靠近臉龐,甚覺聞晏不是在吓唬人,自己是有頭有臉的太子重臣,絕不能留下“囚”字。
他咬牙道:“我說!”
聞晏扔下烙鐵,順道把腰牌一同扔了,好像無比嫌棄。
“說來聽聽。”
鄭桓大口喘氣,“我是受晉王指使的!”
“晉王?”
鄭桓:“沒錯,晉王記恨你,他花重金收買我行刺你,而非聞成彬,昨晚,我不知你提前離開,而你與聞成彬的身形太像,又與林府大姑娘站在一起,我誤把他當成了你!”
聞晏斂眸。
鄭桓癫狂大笑,“不信?聞成彬有什麽值得晉王出手的?怪他倒黴,成了你的替死鬼。”
聞晏一拳砸在他肚子上,鄭桓口吐鮮血,痛苦不堪。
齊笙走進來,“他的話可信嗎?”
聞晏沒回答,交代道:“把晉王買兇的消息放出去。”
齊笙不解,“為何?”
“釣魚。”
消息一出,晉王氣的跳腳。
後半晌,就有人主動來衙門告密。
孫輕羅跪伏在審訊堂內。
晉王時常說夢話,最近說的最多的話是:聞晏,你別太得意,本王遲早要你碎屍萬段。
孫輕羅是侍妾,不可能不知道。
待她振振有詞敘述完晉王的動機後,聞晏面無表情道: “為了自保,你也是豁出去了。”
“......”
聞晏拂拂衣袖,一句廢話沒有,下令道:“偷盜者,按刑律處置。”
孫輕羅睜大眼睛,不知道聞晏是如何得知她盜竊的。
“大人,冤枉啊!”
聞晏懶得再聽,擺擺手,下屬将孫輕羅帶了下去。
幾句話解決一樁事,就是聞晏在北鎮撫司的做事風格。
這時,門外響起争執,聞晏皺眉,不一會兒,下屬來報,說門口有個女人在鬧事。
自聞晏接管北鎮撫司,還無人硬闖過衙門。
聞晏手肘撐在大案上,瞥了門口一眼,剎時眯眸,眸色漸漸深沉。
稍許,葉然挾着林寶絨走進來。
侍衛們見她挾持着林寶絨,不敢貿然出手,若不然,她連門檻都跨不過。
聞晏手執筆杆,在指間把玩,靜靜看着她。
葉然一手扣着林寶絨肩膀,另一只手持刀,架在林寶絨脖子上,起初誰也沒開口說話,但跟聞晏比耐心,葉然顯然敗了。
“聞大人,奴婢想見鄭桓一面。”
聞晏:“放人。”
葉然: “小姐是我手裏的籌碼,我若放人,必然被擒。”
今日一早,林寶絨認出鄭桓後,急忙去尋找葉然,她瞧的清清楚楚,昨日在柴房裏的男女正是鄭桓和葉然。
得知鄭桓被抓,葉然亂了陣腳,想沖出去截人,那是林寶絨第一次見到慌亂的葉然,上一世的葉然,從不顯露任何情緒。
林寶絨拉住她,反被她扣住了命脈......
大堂上,聞晏不怒反笑,“在北鎮撫司,你跟我講條件?”
葉然:“奴婢鬥膽懇求大人通融一次,讓奴婢見鄭桓一面。”
“我若不通融呢?”
葉然壓下唇角,把林寶絨向刀刃推進半寸。
她掌握着分寸,生怕傷了林寶絨。
聞晏瞧的清清楚楚,才沒在她進門時就下令誅殺。
“說說,你跟鄭桓什麽關系?”
葉然難以啓齒。
聞晏笑了下,不同往日的不拘言笑,此刻嘴角的笑既冷情又譏诮。
林寶絨安靜立在葉然面前,盯着坐在大案上的男子,暗紅官袍下,他化身修羅,與國子監裏那個儒雅的男子判若兩人。
視線交彙,林寶絨微微搖頭。
聞晏卻點了點頭,兩人心照不宣。
侍衛們看呆了,還從未見過這般淡定的人質,也從未見過未婚妻子被劫持,未婚夫還等優哉游哉跟劫匪談條件。
葉然心急如焚,怕多耽誤一刻鐘,鄭桓在牢裏多遭一份罪。
她扣在林寶絨肩頭的手不自覺收緊,林寶絨蹙了下眉,大案前的聞晏眸色一變,“聽說你是太子的暗衛,為何被太子送了人?”
葉然:“太子不喜歡近臣和暗衛...有染。”
“那你為何要跟着鄭桓?”
葉然:“算是奴婢為唯一一次任性和沖動吧。”
聞晏并未因她的話有半分觸動,從大案的抽屜裏取出一份竹簡,廣袖一揮,将竹簡扔在她腳邊。
竹簡攤開,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數列小字。
葉然看了眼,有些自卑地推了推林寶絨,“奴婢不識字,請小姐念給奴婢聽。”
林寶絨垂下眸,輕輕念着上面的文字。
這是一份有關鄭桓入仕以來的宗卷,清清楚楚交代了鄭桓的生平。
林寶絨聲音輕柔,似能安撫人心,令葉然慢慢冷靜下來。
讀了一半,林寶絨忽然停下來,轉眸看向葉然。
葉然不解,“小姐?”
林寶絨搖搖頭,用腳尖踢了一下竹簡,使其卷成團。
見此,聞晏勾了下唇,漫不經心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案面,“鄭桓為了攀上太子,娶了比自己大十載的東宮管事尚宮,于去年秋和離,這事兒你知道吧。”
葉然不語,這件事,衆所周知。
聞晏:“宗卷的後半部分記錄了他的風流史,你要聽嗎?”
葉然皺眉,“北鎮撫司的卷宗會記錄這些?”
北鎮撫司有專門的暗閣,用于記錄官員的音塵,不同于宗人府、大理寺的宗卷庫,這裏彙集的音塵五花八門。
聞晏冷笑,“還有其他的,你要看嗎?”
“你指的是......”
“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葉然:“我想知道鄭恒為何要刺殺大人!”
據她所知,鄭桓與聞晏素無往來,怎會突然生出殺意?
聞晏:“或許是為了擠兌對手。”
“你說的是進內閣......”葉然喃喃。
聞晏放下筆,“我說了,是或許。”
“大人,求你讓奴婢見他一面,當面問清楚。”
“他會告訴你?”
“會。”
須臾,聞晏朝下屬揚揚下巴,示意放行。
葉然松開林寶絨,帶着十二分警惕,被引領着,走向後堂。
林寶絨揉揉發酸的肩膀,站在那裏,頗為哀怨地睨了男人一眼。
聞晏擺擺手,下屬們很有眼力見地退下了。
聞晏走過來,站在林寶絨面前,“可有受傷?”
林寶絨:“明知故問。”
聞晏把雙手掌心輕輕搭在她肩上,“生氣了?”
林寶絨頭扭到一邊,不想講話。
這姑娘還從未跟他認真置過氣,聞晏試探地揉捏她肩膀,沿着手臂向下,握住她的手,“在怨我沒立即救你?”
林寶絨揚颏,“在你心裏,我那麽小氣?”
“豈敢。”
雖然心照不宣,但聞晏還是解釋道:“她以刀背沖裏,刀刃沖外,說明不想傷你。”
“我知道。”林寶絨美目流轉,泛着淡淡的愁,“你讓她進去,是何用意?”
聞晏沒回答。
林寶絨瞪他。
狡猾。
聞晏感嘆未婚妻不輸男子的頭腦,“我先派人送你回府,過些日子去看你。”
“不必了,我跟葉然一起回去。”
“她回不得。”
林寶絨不悅,“她為何回不得?”
聞晏嘆息,“你猜到了不是麽。”
“這件事與她無關。”
“之前是無關,但在她挾持人質闖進來那一刻,就回不了頭了。”
林寶絨知道他因為聞成彬的事不痛快,也不想再添堵,但葉然是她的恩人,她不能見葉然一步步走向深淵。
拉住男人冰涼的手,懇切道:“請不要傷她。”
“好。”
葉然出來時,整個人木讷不已,聞晏為她斟杯茶,似乎笑了下,“問出什麽了?”
那笑不達眼底。
葉然端起茶盞仰頭就喝,灼熱的茶湯刺激胃腸,差點吐出來。
聞晏又為她倒了杯冰水。
緩釋過後,葉然直接坐在他對面,“鄭桓說,指使他的人是晉王。”
“嗯。”聞晏狀似不在意地吹拂茶湯,“還有呢?”
“他說...他也有私心,想排除閣臣的人選。”
“那他沒救了。”
葉然急切問:“求求大人想個法子,只要能救他,奴婢願意為大人鞍前馬後、赴湯蹈火!”
聞晏嗤笑,“想讓我救他,那我要聽實話!”
“......”
聞晏:“他是否讓你去給什麽人捎口信求救?”
葉然怔愣。
聞晏冷眸,“不說算了,我有的是法子讓他招供。”
葉然幾乎咬破下唇,聞晏忽然道:“你可以走了。”
“......你放我走?”
“不是我放你,是你家小姐求我不要傷你。”
葉然回到府上,噗通跪在林寶絨面前,“奴婢該死,求小姐責罰。”
林寶絨正倚在憑幾上看書,見她下跪,趕忙拉起她,“你我之間,不必這樣。”
葉然不解,林寶絨也不解釋,彎腰替她拍了拍膝蓋。
“使不得!”葉然往後躲。
林寶絨笑了下,笑顏溫暖人心。
葉然覺得,從見到林寶絨的第一面起,兩人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小姐,請你告訴奴婢,竹簡上都寫了什麽?”
對于林寶絨選擇沉默的那部分內容,葉然是在意的。
林寶絨拉着她的手走到塌前,按着她坐下,“那你先告訴我,你跟鄭桓是怎麽相識的。”
葉然攥着拳頭,抵在膝蓋上。
她跟鄭桓是在東宮初遇的,那天,執行任務歸來的葉然背着一把大劍,站在東宮的琉璃亭上,看着與太子侃侃而談的鄭桓,再也移不開眼。
在刀刃上嗜血的人,渴望的不就是陽光和溫暖麽,鄭桓像是從日光裏走出來的男人,學識淵博又風度翩翩。
兩人很快有了露水情緣,太子得知後,才将葉然拱手讓人。
太子是不允許身邊的暗衛嘗到情滋味,暗衛是生活在暗處的死士,他們只有保持神秘和冷情,才能不顧一切地執行任務。
回憶往事,感慨萬千。
林寶絨印象裏的葉然像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布偶,這會兒看她苦惱,不禁問道:“你知他負了你?”
多次。
最後兩個字,林寶絨不忍講出口。
葉然搖搖頭,“若不是闖了一趟北鎮撫司,奴婢什麽也不知道。”
她覺得自己像個任人玩.弄的傻子。
林寶絨試問:“你還要繼續幫他?”
“小姐指什麽?”
看她眼裏有戒備,林寶絨笑着搖搖頭,“你不想說,我不逼你,你若想說,我随時可以傾聽。”
“小姐為何如此厚待奴婢?”
“咱倆有緣吧。”
林寶絨看破了葉然的欺瞞,也看破了聞晏的順藤摸瓜,她選擇了沉默。
即便打心底把葉然當作家人,但這一次,她幫理不幫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