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兩人沒泡多久,莊大少便黑着臉找了過來。
海二少有種特別的魔力,會使人不自覺地同他一塊做些傻事。肖美人看見莊大少時,才覺得自己坐在院子裏泡腳發呆實在有些好笑,更何況和海二少泡的是同一個桶——莊大少平日裏慷慨大方,紳士派頭很足,海二少是他唯一的例外,只要是關于海二少的事情,心眼好似被打了一劑收縮藥水,真是小得可憐。
在莊大少的凝視中,海二少惴惴地把腳從桶裏伸出來,擦幹水,穿好鞋襪,提上木桶,同肖美人道了晚安。
深秋的夜晚露寒風重,月亮挂在樹枝頭,顯出了孤單寂靜的樣子。
剛泡完腳,肖美人覺得渾身發暖,血液不再像呆在将北城時那樣冰冷凝固,或許是因為回到了十裏鎮的緣故,堅硬防備放下了大半,從前積攢的疲憊才有機會結成團朝他襲來。肖美人不是很害怕,覺得累了就去好好睡一覺,沒什麽壓力,倒像是尋了一個好地方靜靜養傷,得了空,将從前各式苦澀的事情再細細琢磨了一回,宛如用清水滌過,許多灰塵就這樣沒了痕跡。
也有實在繞不開的,極少,仇其善算一個,穆尚松也算一個。肖美人寬慰自己,往後再也見不到了,總有一天可以忘記,他相信時間是個好東西。
攏緊了外套,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肖美人起身回房睡覺。
按理說有涼意應該更好入睡,不似夏日的夜晚,蟲鳴和悶熱讓人輾轉難眠。但或許是下午休息得好的緣故,肖美人躺上床,看了天花板半晌,硬是沒生出半點睡意。無奈之下只好起床,看看房裏有什麽東西可以用來打發打發這份清醒。
桌上有收音機,肖美人把聲音調得極小,才擰開了旋鈕。
他不是很走運,恰好聽見收音機裏的主持人對聽衆朋友們說晚安,又祝大家有個美好的夢,電流滋啦滋啦響了兩秒,徹底熄了聲。
暫時做不出美好的夢的肖美人,趴在桌子上發呆。他想起那時同莊大少分隔兩地的海二少,總覺得此刻的情景有些似曾相識——海二少每夜都會守在電話機前等待鈴聲響起,有時等得久了,電話遲遲不來,心灰意冷之際,那悅耳鈴聲好似一簇火苗,瞬間便點亮了海二少的眼睛。不過也有失望的時刻,有兩次海二少守得臉都發了苦,接上電話發現是找海洗榮的,垂頭喪氣跑去叫海洗榮接電話的可憐樣子,肖美人至今想起仍覺得好笑。
那時候他不太懂,只覺得海二少本來就太過純真可愛,一沾了情情愛愛,簡直如同火上加油,可以說是犯起了蠢。人人都講愛情偉大,可愛情究竟有哪點好,對于他來說,能嘗到的都是苦澀,人生已經再苦不過,實在沒有必要給自己找麻煩。
話是這樣講,等到海二少真的決定走邪門歪道,要靠賣風月片快速掙下一大筆錢,用來幫莊大少的時候,肖美人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了。他從來沒有看過如此認真的海二少,愛情可以讓人變傻氣,也可以讓人一夜長大。
海二少在電話機前等的是莊大少,肖美人不知道自己在收音機前坐了這樣久,同兩個喇叭大眼瞪小眼,究竟是在等什麽。
廣播節目對大家說“晚安”,這個詞算得上是洋派,因此他從來沒有聽穆尚松對他講過,穆尚松不會講什麽漂亮話,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為他掖好被子,同他講聲“好好睡”。
又是穆尚松,他總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刻想起穆尚松。
胡亂想着各種事情,終于來了困意,肖美人只覺得簡直如同得了饒恕,眼睛一閉,再不去琢磨其他事情,就着晚風沉沉睡去。
本以為睡着了就可以不用同亂成一團的事情作鬥争,但到底是肖美人太過天真。穆尚松實在煩人,腦子裏隔三差五出現一回不算,又追進了夢裏,尋常夢也就罷了,不走運的是,肖美人做的夢太過旖旎,恰好夢見穆尚松看見報上刊登公告的那一夜。
現在想來,或許是兩人最為接近的一次。
那段時間肖美人事業發展得頂順利,仇其善遵守諾言,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不情願,也已經慢慢适應了穆公館的生活,更何況有穆尚松無微不至的照顧,肖美人牙尖嘴利,又不肯吃悶虧,同羅珍熒鬥嘴嫌少有輸的時候……因此到報社刊登公告時,其實并不完全都是為了氣羅珍熒的。他平日裏膽大妄為慣了,唯獨對感情,踏出半步,需要花上成倍的勇氣,他不願欠人,自然也不想別人欠了自己。
兩人睡在一張床上,肌膚相觸的滋味嘗過無數回,可對于肖美人來說,那一夜才是真正的,願意給新生活留一條縫隙的時刻。他完全信任了穆尚松,也真心覺得同他在一起很快樂,假如沒有發生之後的事,或許和現在的境遇完全不一樣。
可惜從來都沒有什麽如果。
肖美人起床以後,面對仍舊新鮮的夢境,覺得窘迫不已,體驗太逼真,提醒着他,并非對穆尚松一點感情都不曾有。
胡亂洗了把臉,踏出房門,地上又落了些樹葉,兩個小丫頭從他面前經過,笑着道了聲早上好,又把手放在嘴邊,呵上幾口熱氣取暖,再過上半月,又或是更快,冬天就要來了。
吃罷早飯,海二少提出要和肖美人上街轉轉。
兩人沒有什麽要買的,為打發時間閑逛而已,街上挺熱鬧,各式叫賣聲把寒冷都喊得沒了影,海二少同肖美人聊着天,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
回頭一看,是小姚妹妹。
她穿得很保暖,站在一個小吃攤前對海二少揮手,再細看,小姚妹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看來是有孕了。
自從那一次在莊公館鬧得不歡而散後,海二少就鮮少再看見小姚妹妹的身影,一晃兩年過去,若是這個女孩沒出現在他眼前,興許再過段時間,海二少就要忘記曾有這麽一個人了,從前特別讨人喜愛的、活潑可人的小姑娘,因為她将莊大少當成假想敵,鬧出一樁樁誤會,到現在嫁作人婦,快為人母,在海二少的記憶中變淡,前後也不過兩年。
不是人薄情,時光匆匆如流水,沒有必要再去留念的事情,勢必會随着分秒消逝,最終不見蹤影,如同肖美人所認為的那樣,時間是個好東西,既殘忍,又溫柔。
海二少走到小姚妹妹面前,笑道:“小姚妹妹好久不見了啊,一切可還好?”
小姚妹妹道:“都好,我嫁到隔壁鎮啦,很少回十裏鎮來,海二少也還好吧?”
海二少應了聲,點點頭,兩人言語間很是親切,看不出有絲毫芥蒂。
小姚妹妹認出了肖美人,心中很是激動,卻不好意思同他打招呼,只能同海二少道:“二少,這位是?”
海二少卻很疑惑:“你不認識他?”
小姚妹妹道:“……認識的,是大明星肖先生吧?你的電影真好看,每次上映我都會去看的。”
肖美人笑得有些勉強:“謝謝。”
海二少于是對小姚妹妹道:“我們好久不見了,讓我請你吃個茶怎麽樣?”
小姚妹妹先是推辭了兩句,見海二少真心邀請她,也就點點頭答應了。
海二少點了許多甜嘴,都是讨女士喜歡的東西,小姚妹妹吃得很開心,在肖美人面前也不那麽緊張,同海二少講起自己的生活來。
東拉西扯講了很多,眼前的點心吃完了才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失言,便道:“我講了這麽多無聊的東西,也不上什麽檔次,你們不要介意。”
海二少道:“聊天哪要追求什麽檔次,你講的很有意思,你的丈夫對你真好。”
小姚妹妹臉有點紅:“是挺好的,你們不要笑話我,雖然他沒念過什麽書,但是我喜歡什麽他樣樣都清楚,吃飯也把最嫩的菜夾給我,我覺得已經很好了。”
海二少道:“羨慕你還來不及,哪裏要笑話你。” 接着又清清嗓子,道:“小姚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不要生氣。”
小姚妹妹點點頭。
海二少道:“從前追你那個仇其善,後來為什麽沒結果了?”
小姚妹妹聞言愣了一秒,回道:“他呀,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好人。”
海二少:“怎麽說呢?”
小姚妹妹臉上有些尴尬:“莊大少拒絕了我,他為了給我‘報仇’,便想出那個損招,那時我也有錯,還傷心着,便沒有阻攔他,由着他請了一個騙子來害人,現在想想真的不應該,我要向你和莊大少道歉才是。”
小姚妹妹又道:“不管如何,這樣傷害別人,總是不對的,我有些害怕若是我同他戀愛,如果讓他不如意了,他也會傷害我。”
海二少聽罷,扭頭看了看肖美人。
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卻微微發顫。
肖美人比海二少心思細,心中思緒翻滾着,也用力全數壓下,冷靜問了小姚妹妹一個問題。
“小姚,仇其善只同你說,要請個人來騙海二少,沒有跟你說要請誰嗎?”
小姚妹妹點點頭。
肖美人仍不死心,接着問道:“是男是女也不知?叫什麽名字也不知?”
小姚妹妹道:“嗯,他只說‘找個人’。”
肖美人只覺得心中落下一塊長着尖銳棱角的大石頭,從裏到外壓得他的胸口又痛又悶。他被仇其善當作槍來使,沒有名字,在他口中,只是“某個人”,一廂情願也好,一腔熱血也罷,都無人在意,好似全數灑在了雪地裏,赤忱融化了冰冷,顯出髒兮兮的樣子,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一團污濁邋遢的暗紅色印記。
——那是他付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