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柔情

半柱香後, 沈長歌自內間的屏風後步出來。

他已換下了被茶水浸髒的髒衣,擇了件黛靑色的常衫,右衽的衣帶系得随意, 卻更脊背如松挺, 掩斂了方才的尴尬與狼狽。看見他,臨霜眸光微閃, 默默扣住了左臂的襟袖。

因有了安小開方才這一鬧,臨霜也顧不得拘束畏羞了, 只想着快些将事情解決, 也好讓沈長歌可快些放自己回房。她垂斂着眸目, 慢慢解開了袖扣,欲将袖擺漸漸挽起來。

“先等一下。”

沈長歌卻在這時出言止住她。

臨霜的手停住了,微怔。

出手向她筆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沈長歌目光向着門口,又指了指門外。

臨霜錯愕一望,幾乎是一瞬,立刻會意。

已經是入夜了, 室內僅燃了幾盞燈燭,将室中暈得昏昏黃黃的一片。室外夜涼如水,整個世界都仿若沉浸到種靜谧之中, 側耳唯有蟬鳴輕動。

屋室的房門口處,凝聽似有一陣細細碎碎的擦音,仔細一望,門窗上又仿佛蒙了道身灰的人影。

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 沈長歌的手輕放在門環之上。

……

門扉之外,安小開軀着腰,耳朵緊緊貼實了門縫,竭力聽着室內的動靜。室內卻空無一聲。他擠了擠眉眼,似乎有些詫異,幹脆再次扒住門縫,想盡了辦法往裏瞧。

門縫中露出的畫面卻黑漆漆的一片,他上下輕竄尋着角度,逐漸逐漸,狹窄的視線中露出了一張同樣回視,冷冰冰的面龐。

這……好像是……

“我的娘啊!”安小開吓了一跳,忙彈身退開了兩步,腳下卻冷不防的一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

Advertisement

同一時刻,沈長歌驟地拉開門。

眼前的視野一下子變得寬闊,室內的光突然漫出來,晃得安小開下意識擋了擋眼。他試探着睜開眼,逐漸看清了面前一道颀長屹立的影子,被光芒勾勒得逐漸冷冽而清晰。

安小開咽了口口水,對着他讪讪一笑,“呵,呵呵,少爺……”

“呵呵,小開。”沈長歌還他一笑,笑容幹巴巴的,泓邃的眼底一片冷厲。

不遠處的臨霜目光靜靜落在安小開的身上,有些飽含同情地望着他。

就見沈長歌忽地折過身,在一側畫架的瓷瓶中快速抽出一支柳條,揚起手便朝他抽過去。

安小開“哎呦”了一聲,就地滾了一圈站起來,“少爺!少爺!”他連滾帶爬地爬起來,一邊躲一邊喊:“少爺少爺!別打別打!我錯了我錯了!”

伸手指住了外苑的大門,沈長歌冷着臉,“你走不走?”

“走走走走……”安小開連連點頭,讪笑着退步。

眼見着他的手便要再次揚起來,他高喊了一聲“少爺再見!”一溜身連忙跑的遠遠的了。

随手丢開柳條,沈長歌瞟了眼他的背影,轉身回了房間。

這一次屋內終于真正安靜了。沈長歌重新走回臨霜面前,看着她。臨霜低着頭,微咬着唇,沒有擡頭去看他,臉上卻隐隐有着些許羞畏。

沈長歌平舒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道:“你……放心吧,這一回,他絕對不敢再來了。小開雖然莽撞,但他其實沒有惡意,也不敢動什麽歪心思,你別在意。”

弱弱點點頭,臨霜極低地“嗯”了一聲。

在她身邊坐下了,沈長歌的視線停在她已解了腕扣的臂上,聲音略有了一點沙啞,“你……”

咬了咬唇,臨霜撫袖的手微微一僵。

她方才既已決定不顧大防,而今自然不會反悔,只是兩面相對,不由仍令她有些拘泥。猶豫了兩秒,她慢慢挽起袖,将臂腕伸在他面前,又閃爍着別過臉。

沈長歌亦猶疑了兩秒,輕吸一口氣,伸出手撫了她的臂腕。

他的手指有些微涼,方觸在臨霜的臂上,讓她頃刻便感覺到,渾身的肌肉都幾乎僵硬了。她下意識想要抽出手臂,誰知方才一動手,卻感到他同樣用力捺了她一下,微涼的溫度更加分明,深蔓到肌理深處。

臨霜一頓,悄悄擡眸看了他一眼。

他卻沒有看她,只是一直低着頭,握着她的臂仔細探查,手中輕翻了翻她的臂腕,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神情專注,動作輕微。昏黃色的燭光從他的眼睫靜靜篩下,在他好看的臉上透映了幾道淡淡灰色陰影,更凸顯了面龐完美的輪廓。

臨霜的手臂很細,亦很白,皮膚細膩,被燭光映着,呈現出一種藕般的膚白色。只是此刻,這雙臂腕之上卻散綴了些許淤青血痕,一些輕微的尚還泛着血色,還有一些已逐漸透出烏青,足見她當時摔落的力度不小。

大抵将她的傷勢觀察了一遍,沈長歌将她的臂放下了。打開了一個藥瓶,他從中倒出了一些油狀的藥液,覆在掌心搓得熱了,然後慢慢再次覆上她的臂腕。

稠滑的藥液觸膚有種涼沁沁的感覺,可是被他這樣一撫,卻莫名令她有種傾灼似的燒燙感,撩動得心胸有些躁動。他指尖輕曲,蘸着藥油慢慢在她臂上的淤青上緩慢揉抹,直揉得她背脊的戰栗都泛起來。

指尖慢慢滑過她臂上的一處淤傷,一絲疼徒然泛起,臨霜下意識縮了下手臂,輕“嘶”一聲。

沈長歌的手立即停了,擡頭看了她一眼。

“疼嗎?”他問,聲音輕輕的,或許是襯合着暖調燭火,所以聽起來還算柔和。

臨霜眨了下眼,方想搖頭,立即又傳來他的下一句話,“說實話。”

“……”臨霜一扼,頭立刻定住了。

隔了少晌,淺淺地“唔”了聲,點頭。

默了默,沈長歌的指尖再次滑動起來。

“疼也好,就算作是一次教訓,下一次,看你還敢不敢這樣莽撞。”

他雖這樣說,但是語氣卻并不嚴厲,臨霜亦可明顯感覺得到,他塗藥的手放輕了許多。

不知為什麽,就在這一瞬,一種羞慚連着難安的躁動就在她的心口突然滋生出來,心裏又暖又澀,“少爺,我真的知道錯了……”

聲音又低又悶,好像一只受了傷的鳥兒,可憐巴巴的。

沈長歌手一緩,不禁擡頭,只感覺自己的心弦被恍然撥了一下,整個心扉徒然軟下來。

嘆了口氣,他問道:“你錯在哪了?”

“奴婢錯不該去課室暗間偷聽,更不該擾亂課紀。”

“錯。”未料沈長歌卻吐出這樣的一字。

臨霜一愣,不解地擡起頭。

沈長歌亦擡了頭,回視着她,深泓的目光映着微燭,仿佛揉碎了星芒,凝重道:“你在暗間沒什麽,甚至偷聽也沒什麽。只是,你錯在不該在你被太傅問責時,自行擔了所有的錯。”

臨霜怔住了,未曾想這樣,竟也算觸了錯嗎?

看出了她深思迷茫,沈長歌又道:“我問你,當時明明是彩月提出去暗間偷聽的,是玲珑琳琅她們将你推出的,但在你誤擾了課紀之後,又為何沒有将她們說出來?”

定了定,臨霜低聲答:“我當時,只是想着,若太傅要罰,少罰一個便是一個,不必牽出她們……”

“那你想過你自己嗎?”沈長歌望着她,“你有沒有想過,如若今天,你沒有對上那首詞,或者太傅沒有答應你的請求,執意要将你送去承院,你又該如何?”

“我……”臨霜支吾了兩下,道:“我沒有想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靜靜凝視,沈長歌道:“你記得,你可以選擇保護別人,但是那樣做的前提,卻是你必須能先保證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否則,明明不是你的錯,你卻為了護着別人,将自己折敗進去,你認為可值得?”

臨霜似仍有些愣怔,“先護着自己……再想着別人?”

“嗯。”沈長歌點頭。

臨霜猶豫了一下,睜着眼睛瞄了瞄他,試探着問出口:“少爺,您看,有沒有一種可能——”

“沒有可能。”沈長歌怎能猜不出她在想些什麽,随意瞥了她一眼,故意做派道:“反正,這種事若還有下一次,我就把你攆出紫竹苑去。”

臨霜一凜,瞬間便話全部吞回了肚子,立刻答:“……少爺你放心,我知道了!”

沈長歌的唇角浮出了一絲淺笑,很快隐去。

雙臂的傷處理完畢,沈長歌松開了手,阖上藥瓶,又用細布将她臂上途抹了藥的地方仔細圍裹上。做好了這一切,他放開手,吩咐,“好了,你看一看,還難不難受。”

臨霜放下袖擺,試着輕輕動了動臂膀。只覺身上原先的淤痛似乎真的消了許多,溫溫熱熱的舒暢感,不禁笑道:“回少爺,不難受了!”

沈長歌輕哂,将那兩瓶藥瓶遞在她手上,囑咐。

“白瓶用來祛瘀,你拿回去,一日五次。藍瓶是止痛,若是覺得疼,用它會舒解。”

“從你臂上的看,你傷的不輕,且摔得急,難免有暗傷,這幾天要格外小心些。若有什麽不适的地方,記得及時告訴我。”

“還有,你當時是以背落地,身上應該也會有些擦傷,我不便檢查。你回去仔細看一看,若是有不便,過來告訴我,我會讓知書入畫過來照應你。”

臨霜一一應了,将那幾個藥瓶仔細收好,目光落在他胸膛的位置,停留了少晌,遲疑開口:“三少爺,那你……”

她開口,卻又止住,然後用詢問的目光擡頭看向他。

她說的是剛才茶水漸身的燙傷。

沈長歌神情微頓,又微微低咳了一下,道:“你放心吧,我适才更衣時已經看了,我沒事。就像小開說的,這水燙不死人。”

點了點頭,臨霜的心略放下來,咬了咬唇,又道:“那……少爺若沒了其他吩咐,便早些歇息吧!奴婢先回了。”

“嗯。”沈長歌輕輕應聲。

微笑着向他躬了一個辭禮,臨霜轉過身,便要向着屋外的方向走去。

方才一轉身,臨霜立刻露出笑,只覺那臂上的暖意似乎沿着血液漫流到了胸口,也沁得胸膛一陣暖乎乎的,她一直低着頭,沒注意面前正橫着一個不到人高的橫架,一個不慎,正正地迎着木架撞上去!

“唔——”猝然吃痛,臨霜猝不及防,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半仰着倒下去。

“臨霜!”沈長歌眼疾手快扶住她,低頭,微有些錯愕,“撞到了哪裏?”

臨霜捂着嘴唇,眼眶半眯着,有些緋紅。那猝來的一陣撞擊力,直險些将她的眼淚都撞出來。她緩了半天,終于感覺稍稍緩過了一點。試探着放開手,道:“還、還好。”

便見她的唇瓣異于平日的櫻粉顏色,而是一種鮮亮的紅,還微微有些腫脹,這樣乍望,極似一顆未曾長熟的紅櫻桃。想來是方才撞到了唇上。

沈長歌卻愕住了,就這樣盯看了她半天,忽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臨霜窘迫極了,用手輕觸了下唇,懊惱,“少爺,我、我走了!”

說着啓步就要逃,沈長歌一晃身攔住她,“诶,等等。”

他走到木案邊,又自屜中取了一樣膏狀的東西,放在她手上,“你把這個也拿去吧,每日不定時塗一塗,很快就會好。”

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嘴唇,仍還止不住笑意,直笑得臨霜越來越窘。她握緊了藥膏,匆匆丢下一句,“謝少爺!奴婢……奴婢告退!”而後逃一般,飛快地跑出門去。

靜看着她逐漸消失的身影,沈長歌啞然失笑,輕搖了搖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