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良炎對良月禁足只嚴格執行了一個月,因為沈國公的掌上明珠沈婧發來了茶宴之請,邀良月前去。這也是位良炎開罪不得的人物,因而盡管不願意,他也不得不替良月應下。

所幸她與韓氏的親事已定下了,就算她再想玩什麽花樣,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良炎心想,定了親又退婚對她一生都不利,這個聰明的女兒總不會拿自己的一輩子胡鬧。

可他還是低估了良月。

世族女子喜歡不定期開個詩會茶宴,邀請交好的朋友前去賞玩。因着本朝在男女之防上較為開放,在有長輩或者嬷嬷們看顧的情況下,這類詩會茶宴也會允許世族公子參與,只是場所就不是家宅內院了,而是別處的園子。

一群女人比來比去,自然不比有男子在時熱鬧;許多人也想借此類宴會結識心儀之人。為此,除了閨中好友,世族女子們往往也會邀請一些世族公子。

可比起世族女子們的宴會,世族公子自有愛去的風雅之所。世族女循規蹈矩,又要被長輩和嬷嬷們看管着,言行都拘束得很,這些公子哥哪個是愛被拘着的?因而這類宴會在世族公子間素來不大受歡迎。

可若是良月也在,那境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但凡有良月的宴會,哪怕一言一行都被人緊緊盯着,世族公子們仍會前呼後擁地前去捧場,即使良月高傲得很,從不輕易搭理人。

有些人甚至為了同她說一句話,故意去找罵,連她嬌斥的姿态也能回味好幾天。

良月能得此地位,并不僅僅由于她的容貌或世族夫人們看重的女紅技藝。

一開始,她确實是因為生得美才引人注目。良月祖上有些西域血統,到她這一輩已遙遠得可忽略不計,但這微薄的血統卻為她增添了幾分與旁人不同的味道。

即便她身邊俱是美人,任誰也會第一個看向她,并為她深深吸引。

世族女子之中,美人并不少,良月這樣一個新貴之女突然冒出頭角,自有人不服,存心叫她出出醜。

那人也是世族之女,喚作管秀,生得花容月貌,亦頗有才氣。在良月出現之前,她是最受擁戴的一個;良月出現以後,女人們對她擁戴依舊,公子們卻轉移了視線,這位受慣了注視的小姐便怨上了良月。

可在那麽多人面前找碴刁難,當場是快意了,事後卻難免有礙聲名。

管秀便想了個自以為是的主意。世族不懼女子有才,反怕無才學,因而世族女子之中習得詩文者不在少數;而管秀恰是其中翹楚。某次宴會上,她以良月是新人之名,要考校她。這種考校乃是常事,世族女子們多半經歷過,但因着良月容貌之故,世族公子們也圍了上來。

彼時大雪初霁,管秀便出了一道“詠雪”題。

詠雪不難,難得是詠出新意。衆人原以為她要考校良月能作出怎樣有新意的詩,卻見她微微一笑,道:“詠絮之才世間少見,我怎可以此為難良家妹妹?今日之題,乃是限韻。我限定三十韻,妹妹随意。妹妹不必緊張,作出幾句算幾句。”

這類考校素來有難有易,多是游戲之作,作不作得出,都無損其人聲譽。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一般人都會有好勝之心;而且那些沒有作出來的,也難免不會給人留下無甚才學的印象。

詠雪詩作,通常不過十數聯,她卻張口就是三十韻,就算是開玩笑,也太過了些。良月便知此人是有心針對自己了,照她的性子,這種事決然不會打退堂鼓,也笑着接戰了。

等良月拿到她寫下的三十個韻腳,對她更不喜歡——這三十個韻腳裏頭,許多字出得很險,純屬刁難人。

良月默默看完那些韻腳,望着隐隐得色的管秀,笑吟吟地對衆人福了福身:“韻腳是多了些,我才疏學淺,若是作得不得當,還望衆位莫要笑話我。”

筆墨紙硯早備好了,她步至案前,提筆便寫,幾乎連停頓也沒有。

未過一刻,她便停了筆,命阿沅将自己的詩作呈給衆人。

只見那紙上寫着:

詠雪(限三十韻)

歲晚雲昏呵那遏,飄零蹤跡遍垓埏。

托身霜露還居後,争色梅花也遜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純陰必不因人熱,孤潔何期變绛妍。

龍甲霏霏飛玉屑,鵝毛片片展瑤箋。

峰巒易滿常封貸,谿壑難填空堕淵。

枯嶺描成無墨畫,啼雉凍如有聲蟬。

狐裘有美時相訪,獸火無情偏作緣。

訪戴風流渾未菜,擒吳功績至今飧。

行尋僻野迷蹊徑,坐卧荒村斷火煙。

落滿弓刀軍出塞,消輕獵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淩高士,小點紅爐希大賢。

屋角乍晴喧鳥雀,門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凍醒床衣薄,急陣行來酒力孱。

紛擊鴻門疑鬥碎,縷沾憲體認鹑懸。

美談到底誇驢背,清福終須讓釣船。

方璧圓圭君子贈,團獅捏象市兒颠。

簾前回合蝦須卷,松際盤旋鶴翅褰。

晨沐塵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貼花細。

懸知絕色心同佛,從來參玄骨已仙。

鸠鵲題晴難久占,峨嵋養□多留連。

樓頭莫辨為監絮,峰頂焉能識藕蓮。

見睍蘇蘇移冷性,行态簌簌擾清眠。

詩成日暮應多首,賦擅梁園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帳羊不識費錢千。

亂堆街巷歡生狗,厚積畦疇苦殺人。

齧可療饑同兩粟,檐容貨賣是天犀。

倚檐快讀光逾蠟,掃石烹賞味勝泉。

激切肝腸聊複爾,皤娑翁鬓想當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別新年與舊年。【2】

若是咬文嚼字起來,其中些許句子未必上乘,但以一刻之短,作三十韻之多,其中又有許多險字,在場許多飽讀詩書的世族公子也未必能作得出,更遑論那些世族女子。

她年歲雖不大,字卻爽利挺秀,自有一股風流之氣。時人素喜以字觀人,良月寫得一手好字,又自成風格,令人對她更有好感。

管秀原想刁難良月,令衆人以為她無甚才學;哪知卻令她一舉得名,更受衆人仰慕。

管秀是氣得半死,良月卻因此成了世族子女宴會上的紅人。

人紅是非多,這句話在良月身上亦應驗過多次。

嫉恨她的世族女不少,管秀那種還算是客氣的,有些心思狠毒的可不拿詩文來刁難,而是意圖令她名節受損。

曾有一位聲名狼藉的世族公子誇下海口,聲稱一定會娶到她。某位名叫蘇彤的世族女子得知以後,假裝不知他舉止下作,同時邀請他與良月入宴。

宴會是在晚上。酒甫入口良月便知有異——酒太烈,這類宴席上從不用烈酒,在座的世族女們也從不被允許飲用烈酒。蘇彤故意同良月玩她不擅長的雙陸,良月輸了,就只能飲酒。素來自稱不怎麽喝酒的良月便裝作沒發現異常,接連飲了三四杯,而後假稱自己頭暈需要休息。

蘇彤等的就是這個,若良月再晚些頭暈,她就要往酒裏下藥了。也是良月幸運,逃過了更大的劫難。

良月本想叫阿沅扶着自己回家去,蘇彤當然不會放人,說後面還有好看的焰火,她此時回去就錯過了。

旁邊的世族女們不知情,也勸她留下。良月恰好也想看看蘇彤有什麽陰謀詭計,便勉為其難地應下,任她的婢女引着自己往客房裏去。

阿沅不知去哪裏了,良月沒找到,想着阿沅那細胳膊細腿還沒自己管用,便也沒有執意去尋。

婢女将她帶到客房便掩了門離去。良月原想阻止她關門,哪料有人突然從後面抱住她,一邊叫着“卿卿”一邊胡亂往她臉上頸後亂親。

良月不是沒想過最壞的情況,只是她沒有想到蘇彤真會這樣做。

她氣不可遏,所幸她看着柔弱,其實氣力不小;而那位公子風流成性,身子早被掏空了,良月發狠一掙,便掙脫了出來。

那個男人又要撲上來,良月見手邊有個種着文竹的花盆,立即使力抱起,奮力往他腦袋上砸去!

只聽一聲悶哼,他身子晃了晃,癱倒在地上。

可良月手上的花盆并沒有碰到他。

他身後的陰影裏,藏着一個人。那個人身形高大,可房間裏太黑,看不清他的臉。

“謝謝……”良月緩了緩神,對他道謝,繼而問他:“你是誰?”

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這裏?對蘇彤的陰謀,他又知道多少?

“女人還是該莊重些,若非你輕浮,也不會招致今日之禍。”他并不回答,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的聲音低沉厚重,良月一時辨不出他的年紀和身份。

只這一句話,瞬間就将良月的好感扭轉為憤怒。

“我何曾輕浮?”她自忖進退有度,他竟說自己輕浮!

“你自己好好想想罷。”他說完,不知怎地就不見了。只聽裏間發出微微一絲響,良月追過去,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氣餒地放棄了追尋那個人,良月回到外間,心知蘇彤不多時就會帶着人過來,便從袖子裏扯出一塊帕子,塞進那男子的胸口。

這是方才蘇彤向她勸酒時,她趁蘇彤不備偷拿的,本以為派不上用場了。

蘇彤不仁,就別怪她良月不義。

若能夠,她真希望一拳打在蘇彤臉上,叫她開出個五彩鋪子來,這輩子都沒臉再見人。

做完這一切,她拽了拽門,卻聽見銅鎖撞在門上的“哐當”聲。

還真夠狠的。

良月放棄了門,轉而去推裏間的窗戶。幸好蘇彤沒想到她能逃脫,窗戶并沒有封起來,良月輕輕推開窗,利索地跳了出去。

她有意避開了前廊上的窗子,以免蘇彤在那裏留了人盯她。裏間的窗子朝北,出去便是一片林子。借着夜色的遮掩,良月悄悄離開了客房,神色自若地回到了宴席上。

蘇彤以及大多數世族女子都不在了,只餘了少數幾個在與世族公子們說笑。剩下的人告訴她蘇彤聽說她身子不适,帶人去看她去了。

良月心裏冷笑着,面上卻不顯露出來,只作出無辜的樣子:“她一定是被诓了,我并沒有去客房,在外頭吹了一陣風,感覺好多了就回來了。誰這麽壞,竟借我的名頭拿今日東道主玩笑?”

一旁的世族公子們聽聞她不适,便紛紛殷勤地出語關懷。

“我無事,只是不知拿蘇姐姐玩笑的人懷着什麽心思,可得快些去瞧瞧才好。”良月為難地說道:“可有人願意陪我一道去?”

她極少邀人作陪,一旁的世族公子們自是踴躍自薦,良月挑了幾個素來嘴碎的——這種時候,正經的人可派不上用場。

蘇彤信心十足地帶人去捉奸,哪料卻只見那位公子哥獨自一人躺在地上,一衆世族女子以為他死了,吓得花容失色,場面極度混亂。

有人驚聲尖叫,又引來不少仆從與嬷嬷們。

良月趕到時,正聽見某位貴女在高聲說:“這帕子上的花紋看着好眼熟。”

趕得可真巧。

良月撥開人群走過去,迎面遇上臉色灰白的蘇彤。蘇彤惡狠狠地盯着她,那眼神,似乎恨不得将她撕開吃了。

而那位不知好心還是歹意的貴女猶在一頭熱:“看着像是蘇妹妹的,蘇妹妹,你快來看看。”

瞬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蘇彤臉上。

蘇彤仍緊盯着良月,而良月回以憐憫的目光。

後來蘇彤怎麽樣了,良月并沒有着意打聽,只在詩會茶宴間零零碎碎地聽聞定好的婚事退掉了,嫁了一個不如意的夫婿。但蘇彤再也沒有出席過這類宴席,是以無從求證。

盡管如此,良月心裏那口氣仍未消盡,只是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她不是蘇彤那樣的人,宵小陰暗的計謀不屑用。

于是她下定了決心要找個英偉的夫婿,在她被人欺辱之時能夠欺身而上,為自己出口氣。女人在報仇這件事上總歸吃虧些,用計顯得心機重,用力又沒多少力。

反倒不如男人快意恩仇的拳頭。

作者有話要說: 【2】摘自《玉支肌》

======深井冰的話痨======

做夢一時爽,邏輯葬火場。要把夢裏跳躍的劇情串聯起來真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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