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初,虛空無盡,混沌便是一切。不知何時,無盡與永恒之中,誕生了一粒種子。種子在無始無終之處,破殼發芽,生長不息。在剎那間,又或者永遠中,世界之樹自此誕生了。它的樹身與樹冠那樣大,以致于能夠在無限裏占據一處;它的身軀又是那樣小,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裏不值一提。它是無限之中的唯一。
他是無盡與永恒裏唯一的光輝,而它的樹冠之外,則是永遠的黑暗。它的根系向下延伸,而樹冠則蓬勃生長。它的起始,那枚種子,外殼裂做三瓣,化為了三條奇異的生物。他們各不相同,卻又極為酷似。雙翼,長尾,周身覆蓋鱗片。諸神及其所創造的生命,稱他們為“龍”。
與樹的血液顏色相同的那一條,名叫弗雷姆。它的龍息可以将伸向綠葉的黑暗焚燒殆盡。與露水顏色相同的那一條,叫做格羅斯。它的淚水可以治愈被混沌傷害的樹根。最後一條龍,它的顏色與世界之樹的光輝相同,它的親吻落在樹的枝條上,那裏便要長出銀色的花朵和金色的果實。
《萬物紀元 序》
半精靈推開了治療室的門。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狼狽的龍。
他赤着雙腳,辨不清顏色的長發糾結蓬亂,全身只剩下一條破爛的短褲,看上去像是剛剛被從矮人的礦井裏挖出來。
看到半精靈進來,鐐铐立刻嘩啦作響。
龍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窗前的陽光,把年輕的治療師結結實實地籠罩在了陰影裏。
蘇利梅爾憂郁地抹了一下臉上的煙灰:“我很抱歉,先生。讓您久等了。您是第一次來這裏對麽?治療中心要首先對您的基本情況做一下登記……”
龍一直沉默着,面孔都落在陰影中,看不到表情。
年輕的治療師終于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不安:那畢竟是龍啊。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如果……如果您現在非常不舒服的話,我可以給您先用一點化型藥劑,幫您更好地保持人形……您知道,在這裏變成龍的話,有些不好辦……”
“不需要。”龍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口音也很奇怪。
“好的。”半精靈飛快地翻出了治療檔案:“麻煩您再稍微忍耐一下,有幾個基本問題……”
“必須要這樣?”
“什麽?”蘇利梅爾呆了一下:“您指基本登記麽?是的,我們要确認給您用哪一種團絨絨最合适,您知道,這類植物品種很多……”
龍沉默了一下:“只有團絨絨?”
“是的……”
“那玩意兒對我沒用。”龍打斷了他的話,嗤笑了一聲,笑聲中毫無暖意:“所有的龍都必須來這裏麽?”
“當然……只在春季。”蘇利梅爾有些疑惑:“您……您從未來過治療中心?您有伴侶是麽?”
“沒有。”龍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這個問題。
蘇利梅爾有些驚訝:“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一條僅靠自己熬過一次次發情期的龍?這太誇張了。大陸地域廣袤,這種情況的确可能存在,但對于龍族本身而言,那實在是一個極其煎熬和痛苦的過程。又或者他只是剛剛從沉眠中蘇醒?那麽麻煩就更大了,這次發情期會持續很長時間。
“姓名?”
“……阿曼雷亞。”
半精靈的尖耳朵動了動,不過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小小的好奇。
“種屬?”
龍沉默以對。
有些龍不認可非人類物種管理部作出的龍族分類,強行追問對龍來說是非常不禮貌的。蘇利梅爾決定跳過這個問題。
“您有使用過什麽抑制發情的藥劑麽?”
“沒有。
蘇利梅爾驚訝地擡起頭。發情期的龍都會不由自主地恢複他們本來的形态,除非使用特殊的藥劑。事實上,每一位光顧治療中心的龍族,都無一例外是巨龍的樣子。不過情況總有例外。原來即使不采取措施,還是會出現能靠自己抑制發情狀态的個例。蘇利梅爾決定把這一點補充到自己的治療手劄裏。
“您需要提供幾個數據,我會為您挑選合适的治療位……”
龍把身體向前傾,從陰影中露出了面孔,豎瞳在金色的眼睛裏緩緩開和:“我要安定劑。”
壓迫感占據了蘇利梅爾的思緒,比上一次面對摩瑞爾時更加恐怖。等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手中攥着一把空空的玻璃瓶,而那位阿曼雷亞先生正在舔掉嘴角的綠色的藥水。那雙金色的眼睛看上去與普通精靈或人類無異。
年輕的治療師笨拙地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後知後覺地驚慌起來。極少數龍擁有精神控制的能力。他忽略了這一點。“您……您太胡來了,藥劑的劑量……”
“恐怕還有些不夠。”阿曼雷亞的聲音平穩多了。
一個安定劑成瘾症患者。蘇利梅爾在心中哀嘆了一下。“如果您有任何不适,請立刻提醒我……那麽,我們剛才進行到哪兒了?對了,一些數據……”
“我說了團絨絨對我沒有用。”
“偶爾的确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我們近期培育了很多新品種……”
“我說過了,它們沒有用。”
蘇利梅爾為難地看着他:“可是……我們只有這個。它們對所有的龍來說都是有用的……通常來講……”
“對于我目前這種形态,你們一定有其他辦法。”龍很肯定地說。
蘇利梅爾努力回憶了一下課本,艱難道:“的确有過案例,可是風險太大了,很多療養者都會中途恢複成龍的模樣,那往往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不會。”
“什麽?”
“我不會中途恢複成龍的樣子。”
“這太荒唐了!”副主任涅瓦對蘇利梅爾的治療方案嗤之以鼻:“賽瑞那高等大學的醫療專業水平已經下降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你那混血的小腦瓜患上了記憶障礙症?”
“我記得中心資料室的醫療檔案有過類似的案例……”
“然後那些治療師的腦袋被龍息燒成了一縷飛灰,或者劈成了兩半西瓜,又或者凍成了一塊冰坨……”艾麗娅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你的小命不要了麽?別忘了你只是個半精靈。”
“也有成功的案例……”
一位滿頭銀發的女治療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聽着。它不能成為主流治療方式總有原因。不論對龍還是對治療師,這種方案都很不合适。事實上它危險至極。你一定知道,龍有三個位置是不能被随意碰觸的。并且按照現行的規定,這種治療方式與……買春……之間的界限非常模糊。為了避免嫌疑,治療中心不能對此收取任何費用……總之對我們來說,這個方案不合适。并不是把書本背下來就能成為一名好的治療師。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蘇利梅爾……”
“可是,薇薇安前輩,他說他保證……”
“除了誓言,你不能相信龍任何所謂的保證……不,涅瓦,應當向他解釋,他還年輕……”
話音未落,涅瓦辦公室的大門從上到下直直脫落下來,混血巨人龐大固埃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他發情了!諸神在上,我是說那個叫阿曼雷亞的龍!”
腳下的地板可怖地搖晃起來。涅瓦立刻站起來,咆哮道:“難道你們沒有為他提供安定劑麽!”
龐大固埃在一片混亂裏大聲回答:“他喝光了就診室所有的安定劑!毫無作用!”
辦公室牆上挂着的畫像接二連三地掉落下來,玻璃破碎和磚瓦轟塌的巨響充斥着整個走廊。
一片灰塵散去,他們遠遠看着那個有着金色眼睛的龍族,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步逼近。鎖鏈在地上長長地拖動着,符文閃閃發亮,但顯然沒能起到絲毫作用。
“我們得帶他去地下的結界。”涅瓦喉結滑動了一下。
一向表情平淡的艾麗娅第一次露出了有些焦慮的神色:“別開玩笑了。照這種狀況,他會把結界毀掉的。到時候就不是一頭龍了。下面現在一共有五百多頭巨龍,整個納爾塔市會變成一片廢墟的。撒旦在上,他是什麽品種?為什麽束縛符文一點用都沒有?”
涅瓦打開桌面上的傳音貝:“獵魔人協會……”
龐大固埃眉頭緊鎖:“恐怕來不及了。我們需要更多的安定劑……我們……”接着,他就像是突然被消音了。
阿曼雷亞金色的豎瞳收縮,龐大固埃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走廊裏混亂的尖叫聲漸次沉寂,蘇利梅爾渾身僵硬,在他身後,涅瓦已經昏了過去。
艾麗娅也早已跌在地上,但還是顫抖着手,把裝着安定劑的小玻璃瓶向他滾了過來。
蘇利梅爾戰戰兢兢地擡起頭,龍低沉隐忍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幫家夥說過你們會有辦法……”
年輕的半精靈想起了他在星光之樹前立下的誓言:“醫療之神蒂芙娜,諸神與世界之樹的光輝為證,我願在此鄭重起誓:盡我全力,解除他人的痛苦……”
阿曼雷亞早已靠了過來。蘇利梅爾顫抖着向他伸出雙手。
龍僵硬了一下,飛快地後退一步。在某個瞬間蘇利梅爾懷疑他會擰下自己的腦袋。但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再次靠近了年輕的半精靈。
接下來的事情混亂至極。實踐經驗匮乏的治療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能竭盡所能,在心中喃喃把誓言默念下去:“無論至身何處,無論所遇是誰,我都将一視同仁……”
巨龍雙手支撐着牆壁,大口喘息着。蘇利梅爾在他雙臂之間,看着他赤裸的皮膚下,似乎有淡淡的鱗片狀的金輝若隐若現。還未待思索,一股令人窒息的大力将年輕的半精靈束縛住了。
龍收緊雙臂,在他耳畔發出了恐怖的嘶吼聲。可憐的半精靈只覺得腹部一濕,肋骨在劇痛裏可怕地輕響了一聲。
然後他就昏倒了。
蘇利梅爾醒來的時候,只有護士長班得瑞夫人在身邊。她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但大家都很敬畏她。
半精靈試圖坐起來,但護士長女士用超乎尋常的大力把他按了回去:“老實點,小夥子,生骨藥水的藥效還沒過去呢。”
“但我不疼了……那位龍族先生怎麽樣了?”
班得瑞夫人不甚在意:“你說阿曼雷亞?他在獵魔人協會的拘留所裏。”
“等等……為什麽……”
班得瑞夫人展開一份報紙,憐愛道:“好好休息,小夥子,你今天不能吃任何東西,也不能下床,最好一動不動,不然你的肋骨會再次像玻璃片一樣碎掉的。”
報紙漂浮到空中,自動在蘇利梅爾的眼前展開了。
《納爾塔日報》頭版頭條《春季到來:災害與事故防控再迎考驗》……截止目前,世界各地治療中心總計收治了一萬七千餘頭龍,數字基本與往年同期持平。據專家估計,截止夏季到來,這一數字有可能增長至三萬左右。其中,納爾塔市非人類物種生殖治療與繁育中心今年收治大中型巨龍總數為一千一百九十六頭,并新發現一條極珍稀的格羅斯銀龍……“我們完全有能力應對各類突發情況,并将竭盡所能,為前來療養的龍族提供最佳的環境和最優質的服務。事實上,我們剛剛收到了法律司司長伊賽莫爾閣下的一筆捐贈款,數額不便透露。在這裏,治療中心全體工作人員由衷地感謝他的慷慨。”納爾塔市治療中心動物科副主任涅瓦先生表示……
……目前納爾塔市治療中心運營狀況良好,其他診療部門照常開放……
蘇利梅爾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宛若廢墟的門診長廊。于是他決定假裝自己沒有看見這條新聞。
報紙自動翻了一下,露出第二版《災害及事故防控司再向龍族協會提起控訴》,副标題《龍族協會發言人對此進行嚴厲反駁,稱應警惕種族歧視》每年都要控訴……蘇利梅爾閉了一下眼睛,報紙知趣地又翻了一面《專題:春天來了,龍族發情究竟對我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新聞《交通與運輸司陷入用工荒,大量旅客滞留》,《乘客向飛行站提起精神損失賠償,稱所乘巨龍半空發情》,《數十萬包裹無龍投遞》,《學者建議民衆春季改變乘龍出行的交通方式》《交通與運輸司提出将努力發展法陣郵政業務》《賽瑞那龍衛在職數量再創新低》外地新聞則報道了一些讓人不安的消息:《瓦拉昆塔洲恩雅市治療中心有多龍失蹤,當地獵魔人協會已介入調查》,《維爾亞洲剛多爾再遭妖獸襲擊,一百零三名居民受傷,十二人失蹤》,《迪摩爾森林邊緣出現食人妖,專家稱流言不可信》,《諾達洲獵魔人協會報告一例屍靈撒播瘟疫案件》但獵魔人協會一定有辦法解決的。蘇利梅爾在內心替妖獸的受害者祈禱了一下。食人妖每年都有傳言,今年想必也不是真的。希望不是。
仿佛了解到半精靈到憂郁,報紙又翻動了一下:《紅龍伊修塔爾再度出演上古神祗,完美演繹史上最性感的豐饒女神》,《龍族演員安德遜激情戲中欲假戲真做,遭精靈演員狂抽耳光》,《雅門圖攝政王葛蘭佩爾被曝在安加忙多大玩性愛派對》本地的報社一向品味如此。可憐的半精靈百無聊賴,把枯燥的政策和花邊新聞都看了一下。連養生版的《曼德拉草的十二種用途》《波巴布果實治療感冒的小妙招》《教你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龍莓派!》……都看了一遍。
最後,有兩則短小的本地新聞
《龍族婚禮時突然發情,當衆向伴侶求歡,被起訴離婚》《納爾塔市治療中心驚現最窮龍族:全身僅三枚銅板,無錢支付療養費用》他眼皮一跳。仿佛感受到了半精靈的急切,那施了自動閱覽魔咒的報紙知情識趣地往他臉上湊了湊。
本報訊 近日,納爾塔市非人類物種生殖治療與繁育中心出現一名種屬不明的龍族。該名龍族因為治療延誤,對治療中心造成了較大的破壞。本市司法部門對這起案件作出裁決,以過失損害公共設施罪和違反特殊群體管理條例罪等多項罪名,對該龍族處以三日拘留及一萬金瓦拉罰款,并判向治療中心和其他遭受損失的機構賠償六萬七千九百六十三枚金瓦拉。
該龍族認罪态度良好,表示願意接受處罰,但沒有能力支付罰款及賠償費用。司法機構在調閱了其名下妖精銀行賬戶的個人記錄後發現,該龍族個人資産目前為零,其随身所有物品折現價值遠不能覆蓋賠償費用。該龍族僅有的三枚銅幣中,最有價值的為一枚仿流火紀的樹葉銅幣,拍賣價值僅為三分之二銀昆塔。
鑒于目前該龍族仍舊處于發情期,本地獵魔人協會将在1日後将其送回療養中心,待其度過發情期後再做處理。
資料顯示,由于龍族天性喜愛收集寶物,并擁有極長的壽命,該種族從有史料記載至今,一直是世界上最為富有的種族,平均財富值長期位列各大種族之首。即使是雛龍,住所處也會積累大量的天然寶石。故而此龍族的貧窮十分令人費解。
有龍族研究學者表示,該龍可能是由于長期獨居,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綜合其發情期的行為模式來看,該疾病可能已進展到十分嚴重的程度,建議治療中心對其嚴格觀察,定期随訪,否則該龍極有可能對公共安全構成更大的威脅。
民衆表示,鑒于龍族對于社會生産生活的重要性,希望其接診治療師能對該龍進行關愛治療,幫助其早日康複。治療中心已對此作出表态,承諾會密切關注此龍的生理和心理狀況,允許其延後支付治療和賠償費用,争取幫助其早日恢複正常生活。
據悉,本地非人類物種管理部門已将為該龍安排工作提上日程,希望能幫助其早日完成各類費用的支付。
也就是說他要長期負責一頭龍的生活了?!蘇利梅爾瞬間就憂郁了,感覺自己離心愛的綠葉和花朵們越來越遙遠了……畢竟按照治療中心的規章制度,輪崗前手上的工作是必須要結束的。
或許他要無限期地滞留在動物科了……
年輕的半精靈發了一會兒呆,黯淡地垂下了雙眼。
已知的所有非人類物種中,只有龍與精靈是永生的。這樣的永生意味着,一頭龍或者一只精靈,如果不受到致命傷害,是可以一直活到世界終結的。當然在漫長的歲月之後,這種永生會成為一種負擔,他們會目睹來自其他種族的朋友們一個個離去,他們會對世界漸漸失去興趣,唯有在難以看到盡頭的歲月裏等待着和這個世界一同衰落。
比精靈幸運的是,龍可以休眠。他們可以數千乃至上萬年地沉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然後在某一天醒來,繼續充滿活力地生活。并在感到疲乏和無趣時再度沉睡。盡管官方一直試圖否認這一點,但蘇利梅爾和大多數接受傳統教育的種族都認為,龍是最接近神的生物。或許連這句話也不對,因為在上古神話之中,真龍甚至誕生在諸神之前。他們與世界真正的起始----世界之樹同在。
在所有智慧生命中。人類的壽命是最短暫的。有魔法天賦的巫師可以活到三百歲,而普通人類的壽命大多只有不到一百歲。
更令人嘆息的是,精靈與其他種族通婚所誕下的子嗣,生命有時甚至比人類更加短暫與脆弱。絕大部分半精靈甚至都達不到人類的平均壽命,而且終其一生不會擁有後代。
這就是諸神的不公。
蘇利梅爾的母親海拉莉亞作為永生的森林精靈,卻嫁給了他身為普通人類的父親。在其他精靈看來,這種發了瘋的結合會導致顯而易見的不幸:母親将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先自己離去,把自己置于永恒的悲傷裏。
但海拉莉亞卻在父親離世後對蘇利梅爾解釋道:是的,我知道他的生命如最黯淡的流星,如最卑微的塵埃,當他歸于大地,不會留下任何聲息。像萬千人類一樣,他知曉命運,但并不為此困擾。他不完美,不崇高,他是萬千生靈裏最平凡和渺小的。但與他相遇的那一刻,勝過我在樹海寂靜的千年。
“愛是無法解釋的”,蘇利梅爾還記得母親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淺淡溫柔的笑容:“我的孩子,不論命運賜予你什麽,我希望有些東西能帶給你勇氣,希望與平和的心,就像你父親曾帶給我的那樣。如果沒有,試着找到它。”
我一直在尋找。蘇利梅爾在心中對母親的影子說道。我希望能用自己的雙手和知識創造更好的世界,我希望能培育出治療地火燒傷的草藥,我希望悲劇不再重演,我希望能用綠色的生命覆蓋黑暗與荒蕪……我希望能為這個世界做一點點有意義的事。所以,我要忍受歧視,孤獨,坎坷……
那麽,為什麽你不願意幫助一頭龍呢?母親的影子向他提問。
是啊,為什麽呢。蘇利梅爾輕輕道。因為他在浪費我有限的生命?不,那并不是他的錯。我希望幫助更多的生靈,而他也是其中之一啊。
生骨藥水中有少量的催眠成分,蘇利梅爾再次醒來時,黎明前的一縷光輝正從大鐘樓背後透過來。
城市仍在沉睡,但治療中心是晝夜不眠的。年輕的治療師穿過幽深的樓梯與重重回廊,找到了阿曼雷亞的房間。
考慮到安全和治療費用,龍族被安排在了地下室。這裏的房間普遍十分狹小昏暗,牆上刻滿了各種防護和禁锢符文,據說在古早時期,是用來關押囚犯的監獄。
龍族四肢大張被鎖在床上,身上依舊只有那一條破爛的短褲,亂發把整張面孔都擋住了。在打開房門的時候,蘇利梅爾看見他突然睜開眼睛,金色的豎瞳閃動了一下。在那個瞬間,蘇利梅爾感覺自己全身的溫度都被抽走了。
那是恐懼感。深重到令人窒息,比他年幼時第一次凝視冥河之淵更為強烈。
然而這恐懼感一閃而逝。
蘇利梅爾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濕透了。有兩種直覺在他心中尖叫。一種告訴他快離開,另一種卻讓他控制不住去接近。
前一種是危險,後一種……則是龍族的痛苦。
他按捺下混亂的思緒,盡可能地露出一個微笑,向床上的龍族輕輕揚了揚手中的藥箱:“阿曼雷亞先生,您今天感覺好些了麽?”
龍族聲音低沉,有一點不平穩:“不。他們告訴我,治療師不能中途更換……房間很不舒服。”
不管保持怎樣的形态,龍都喜歡寬敞而通風良好的空間,這是他們的天性。
蘇利梅爾露出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我很抱歉。那麽……我這就去和護士站溝通……”
“不必。”龍冷冷道。
也許是阿曼雷亞的聲音太過好聽,蘇利梅爾的尖耳朵有些發熱,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就先……先開始治療……”
龍閉上了眼睛。
蘇利梅爾小心翼翼地褪去他身上僅有的遮擋,那個東西直直和他打了個照面。相比于第一次的忙亂,這一次他沉穩了許多,也就……觀察到了更多的細節。
比如阿曼雷亞那裏的比例和他身材相當,形狀尺寸都十分完美,也并不因為這種特殊的情況而顯得猙獰醜陋。其實不光是那裏,他的人形似乎每一個細節都十分完美。龍可以在一定程度內随意改變自己的形态,但它們畢竟是龍,化形時總有些地方會與它們模仿的對象有所出入。龍化形後的瑕疵越少,證明它的力量越強。
事實上,這位龍族的力量恐怕超過了治療中心蘇利梅爾見過的所有龍。
那個疑惑再次出現了。他的種屬究竟是什麽?
年輕的半精靈向龍伸出手,将他的頭發理向兩邊。然後陷入了石化。
那是張一見之下便難以忘懷的臉:它實在太過英俊了。火把的影子在灰暗的小房間中搖曳,那張面孔似乎成為了另一個光源。
恐怕只有精靈先祖雕像才能與之比肩。
龍睜開眼睛,傲慢地擡了擡下巴:“不開始麽?”
半精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幫他服下一大瓶安定劑,然後戴上白手套,再次小心翼翼将雙手覆了上去。
阿曼雷亞很輕地顫抖了一下,空氣裏的呼吸聲消失了。
盡管是出于治療的目的,但這種感覺還是十分違和。蘇利梅爾覺得自己現在可以很好地理解薇薇安女士的教誨了。他努力壓下了心中的那點怪異,回憶一些治療要點,盡可能娴熟而溫柔地對待他的病人。
然而這一次似乎有點不順利。床上的龍僵硬成了一座雕像,而治療師的努力遲遲不見效果。時間越久,境況也就越危險。冷汗順着半精靈的臉頰流了下來。
鐐铐上的符文危險地閃爍了起來,蘇利梅爾驚慌地擡起頭,迎來的是一個足以讓他的肋骨再次斷掉的擁抱。
阿曼雷亞喘息着,有力的大手包裹住治療師的手,帶着他動了起來。他的另一只手臂将半精靈緊緊地束縛住了,形成了一個交頸擁抱的姿勢。
蘇利梅爾心髒狂跳,他的背後,那只擁抱着他的手正緩慢而充滿力度地游移着。龍熾熱的呼吸落在半精靈頸間的肌膚上,燙得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阿曼雷亞的喘息聲漸漸變得混亂,他在他脖頸處用力蹭動,深嗅……濕熱終于沾染了治療師的指尖。
龍在發洩後就躺了回去,他呼吸平穩,沉默而安靜,好像房間裏一向如此,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蘇利梅爾站在那裏,心頭湧上了巨大的不知所措。這是常規治療,他對自己說,一個很多前輩們都用過的方案,這沒什麽。
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離開了阿曼雷亞的房間,也就沒有注意到,背後龍族深沉難言的目光。
“你是治療師又不是……不是流莺什麽的……”弗蘭多憤怒地揮動着咖啡勺,他是蘇利梅爾的朋友,一個有着棕色卷發的年輕巫師,目前在治療中心從事藥劑師的工作。
“但這個治療方案是我先提出來的。”半精靈望着咖啡發呆。因為春季的緣故,治療中心餐廳的咖啡師最近喜歡用龍做拉花圖案。
有時候簡單的治療與親密行為之間的界限太模糊了。而動物科的治療師們常常要面對這類尴尬的局面。半精靈嘆了一口氣。真希望春天能快點過去,他憂郁地想着,多想早點到植物科的溫室裏工作啊。
但想到阿曼雷亞,半精靈又嘆了一口氣。阿曼雷亞沒有錢支付治療費用。而涅瓦沒有遵守他對日報記者的承諾,龍已經離開了治療中心,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包括他的治療師,蘇利梅爾。
“他的忍耐力很強,春天也很快就會過去。”這是涅瓦給出的理由。“而且他的治療形式太特殊了,耽誤了我們太多時間。瞧瞧,從他來了之後,你接診了多少位龍族?我們有許多更重要的工作,不能把時間浪費在他這麽……這麽個家夥身上。”
“總而言之,我認為你們的副主任非常糟糕。”弗蘭多不以為然地說:“他這樣做是違反星光誓言的。”
然而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涅瓦先生完全可以向醫療衛生司聲明,他的決定沒有違反治療流程:阿曼雷亞可以維持人形,保持理智。并且他接受了治療中心對他的安排。
至于阿曼雷亞如何,沒有人會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