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幾天入夜,九荷睡得極不踏實。

她素來淺眠,自從那一日沉淵靈君賜了凝霜丹以後,她每晚必是輾轉反側,再難成眠。

她回憶思忖着這段時日,每每她在藥園中引血入藥之時,都是謹慎警覺,生怕讓人瞧見橫生纰漏,卻不想饒是這樣謹小慎微,卻還是被人察覺。

這個人竟還是沉淵靈君。

她左思右想仍不得解,這個錯,到底是出在了哪呢?

可事情卻尚有轉圜的餘地,照那日情形來看,沉淵靈君大概以為她是以自身醫靈之元為星游醫傷,況且不見得親眼見她自傷引血,所以這事态似乎還不算糟糕。

可即便是這樣,她仍然心中忐忑難安。

正當她翻來覆去想要将整件事理出個始末頭緒之時,忽聽得星游卧房中一陣翻桌倒椅的乒乓雜亂之聲,她一驚,猛地從床上翻身起來,抓起外衫随手披上,疾步跑到一牆之隔的星游房中。

她推門直入,幾步跨過屏風,就見星游倒在床下的木階旁,周圍藤椅和床頭的那張梨木小桌翻倒在一旁,小桌上的藥匣摔在星游腳邊,各種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床尾的案臺上擺着一顆碩大的明月懸珠,在黑夜中散着幽幽瑩光,九荷容不得多想,急惶惶的去扶地上的星游,可剛剛扶住他臂彎,星游卻将她一把推開,冷冷道:“用不着。”

這幾日九荷只是按時送藥給他,但傷口上藥的事卻不再理會,她不管,他也就不再留心自顧。可大約是幾日未曾擦藥,今晚卻覺得傷口灼痛,依星游的性子,斷然不會喚她而來,便想着自己随意塗擦些藥膏撐一撐,沒想到調養這這些日子,雖然傷勢見好,身上卻這樣軟綿無力,一不留神便打翻了木桌藥匣,摔下床來。

這一摔着實不輕,一定觸到了他身上的傷口,大概是疼的狠了,九荷聽他生硬的語氣中隐約有幾分顫音。

九荷急了,她好不容易才将他照料到這步境地,眼看就要傷好痊愈,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出了意外,那她之前的血都算是白流了。

她又去扶他,他還是不肯,偏要自己起身,借着懸珠的幽亮,她見他的衣襟上已經透了血紅。

她急了,扶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手,沉聲道:“星君這是幹什麽?嫌自己傷好的太快了麽?!”

星游還想推開她,她卻是用了大力不肯放手,星游冷哼,暗色柔光中看着她的眼睛,道:“怎麽會,怕是有人嫌棄我這傷好的太慢,早就沒了耐性日日奉藥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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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荷一怔,這才明白他是因這幾日她漠然的态度動了氣。

可是哪有人拿自己的傷病賭氣的?

九荷心中說不清是無奈還是懊悔,只想着眼下他的傷最要緊,說幾句綿軟的話本也無妨,可話到嘴邊,還不等她開口,星游狠的一拉她扶着自己胳膊的左臂,生生将她扯開。

“......唔!”

這一下星游竟是用了仙力,一道銀光閃過,力量之大将她直直彈開,她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左臂哪裏經得住這樣的仙法力道,那些傷口在剎時一齊裂開,她只覺左臂一陣鑽心的疼,直抵天靈蓋,一時忍不住,痛呼幾欲脫口而出。

九荷疼的左臂瞬間麻木,額上沁出冷汗來,她倒在他側前方,還想着支起身子,試了試,卻做不到。

星游見她擰着眉頭,臉上一片蒼白,心中一頓,想着自己這下出手确是重了,她倒在那裏一動不動,全身都在微微發抖,漸漸他就感到不對,視線從她血色全無的臉上下移,直到她左臂時,他瞳孔一滞,愣在了那裏。

她趕來的急,身上除了一件青色衫裙,只随意披了件長衫。現如今,她左臂紗裙的袖子已是一片殷紅,還有血珠順着她手背成痕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星游勉強從地上起身,撐着到她面前,托起她流血的左臂,想撩起她衣袖察看,她卻抗拒地縮手,死死咬着下唇,搖頭道:“一點兒小傷,不牢星君費心。”

星游制住她手腕,不理會她所言,緩緩地,将衣袖挽到她手肘處,只這一眼,星游身子一震,如遭雷擊。

雪白的小臂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一條條刀傷劃痕道道并列,直入眼簾,有幾處傷痕已有些時日,可有幾處分明是幾個時辰前的新傷。

現如今舊傷新痕一并重新裂開,鮮血橫流。

星游猛地想到這些天他所喝的那些湯藥,藥味苦中帶了腥甜,她當時诓他是加了魚腥草,可愚頓如他,竟真的被她糊弄了過去。

星游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他從強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一字一句問道:“你為了醫我的天雷之傷,竟然以血入藥?!”

九荷心知這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下去了,長長嘆了口氣,忍着疼扯謊道:“無妨,我修醫靈,靈元之血是療傷的奇藥,以靈元之血回補星君元神之傷,也是對症下藥,星君不必多慮。”

星游突然出手封住她左臂穴位,傷口流血漸漸慢了下來,他仍低頭看着她那截血臂,半晌,問道:“為何如此?”

九荷一時語塞,想了想,答道:“并沒有為什麽,這是我分內之責......”

話未說完,身子忽然一輕,星游竟将她打橫抱起,九荷錯愕之後,急急低呼:“星君還有傷在身!”

“閉嘴。”

星游将她放在自己榻上,轉身從地上的藥瓶小罐中挑揀了一番,将平日裏他用的白芨紫珠草藥膏找出來,一言不發的坐到床邊,揩了藥膏,輕輕塗于她臂上傷處。

“......”

九荷自問,感動不?

答曰:不敢動——确實是不敢動啊。她稍動一小下,星游眼中的冷箭便直中她天靈臺。

九荷心中不禁涕淚橫流:蒼龍星君這算是報答她吧?但這方式她委實是不敢受啊!

動一下都不行麽?她疼的都快抽抽了。

還有,讓蒼龍星君屈尊塗藥,會不會折損靈壽啊?

............

天色小雨淅瀝,清風玉露微寒。

淨星殿前墨竹疏影旁斜,竹葉沾了雨珠,清泠幽亮。

放眼望去,偌大的粹華宮沉隐于迷霧煙雨之下,只有近處飛檐玉瓦相連成片,煙雨飄搖中泛着琉璃碧色。

星游的傷經前些時日的穩固調理,已經徹底痊愈,九荷便禀了沉淵與星嬈,回了南香閣司職。

今日恰逢輪到她淨星殿當值,沒成想卻直面遇上了許久不見的流彥殿下。

近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流彥八殿下今日興致頗好,冒着這樣的纏綿雨霧,來淨星殿找沉淵靈君博弈。

方才流彥進殿時,也正趕上她捧了金獸香爐進門,流彥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調笑道:“這半個多月未見,你怎的清減了這麽多?莫不成是照料星游累着了?”

上次是種種皆是她信口開河自作自受,如今左臂的傷口還未好利索,她這個記性算是長得狠了,哪裏還敢接話駁他,便只是神情恭色的福身見禮,捧着香爐快他一步往殿內去了。

淨星殿正廳之中,一方棋盤端端擺在兩人面前,流彥思沉于棋路,面色倒有幾分難得的專注。

沉淵靈君指尖捏着寒刃,手裏是一塊将要镂雕刻好的玩件,他目色平淡無常,只是細細雕琢手中的根雕小件,每每等流彥落子後,才擡頭掃一眼棋盤,拾子落步。

半天過後,流彥将手中的棋子抛在棋盤之上,懶懶道:“罷了,我又輸了,這能将一心二用使到極處的本事,我也真是服了你。”

流彥丢了棋子,整個人閑閑散散的斜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四周廳中一轉,落在沉淵身後的臺案上時,不由地“咦”了一聲,問道:“我記得那案臺的一角先前擺着一個小盒子,原是老君丹爐裏煉的一顆凝霜丹,如今怎的不見了。”

沉淵靈君淡聲道:“送人了。”

那凝霜丹本是老君集了西方梵天幾味極難尋的聖草,又凝練了九重天上仙雲神霧為護,以太清上境天河仙泉之水為引,在丹爐中足足煉了一百天才得的仙丹,是穩固元神的靈丹妙藥,這樣珍貴的寶貝,沉淵靈君竟大方的送予他人,流彥着實吃了一驚。

流彥道:“我記得當時是老君親自仙臨靈界,将那丹藥送到你手裏的,說是專門為你抑制元神中的那縷魔氣所制,這樣的神丹竟讓你送人了?這事倒是稀奇有趣,且不知你送的是何人?”

九荷進殿半晌,一直跪坐在廳中一側素手滕香,沉淵靈君眼光淡淡的飄過去,只見她低頭垂眸,神色一片泰然。

正當這時,星皓闊步進殿而來,于沉淵靈君下首躬身行禮,道:“君上,木靈一族派來靈使,說是他族失尋多年的木之靈石找到了,下月初七阖族大典,迎靈石回族歸根,彼時望君上下移尊駕,主見大典。”說罷,又将請柬遞上。

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從一側傳來,這邊三人尋聲看去。

九荷看着手中打翻的香爐愣了一瞬,随即端起香爐起身,矮身道:“九荷魯莽,這就換新爐過來。”随後轉身出了淨星殿。

沉淵靈君接了請柬,看着殿門外漸行漸遠的青色身影,極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對星皓道:“回了木靈族長,這樣的阖族盛事,本君倒也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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