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慎懷廳”內有一方寒冰玉床,是當年魔尊青離魇砸開極北苦寒之地數百丈堅冰後,刨出的一塊通體冰透的白玉而制成,冰玉天然,靈氣充沛。星游昏沉的這數月來,便是始終躺在這寒冰玉床上養傷恢複,而此時,蒼龍星君的面色卻比這玉床還要雪白幾分。

星游看着眼前之人,眸色時熱時冷,雙唇多次翕合,似是有無數話想同她說,卻不知從何開口,最後只能冷聲問道:“你說,是誰救了我?”

子歌雙手暗握成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就是你剛才拔劍欲殺之人,玄心聖宮左使,落離。”說完,她清晰的感覺到,被她擋在身後的落離身形不自覺地僵了一下。

誰料想,單這一句,星游居然像被觸到逆鱗一般,眼中陡然翻滾出滔天怒火,手中的龍吟劍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緒,劍身不由輕顫起來,發出似有若無的清嘯之聲。

星游厲聲道:“魔尊餘孽,玄心左使?”他微微偏頭,眼光如芒直直射向子歌身後之人:“我倒是不知,魔族之人什麽時候也端了一顆懸壺濟世的救人之心?”他眼光如炬,似是淬毒利刃,要生生在那人身上剜出一個血洞,而被子歌擋在身後的落離聽得此言,像是有什麽珍貴的情緒一下碎在了眼中,臉上倏然間失了血色。

星游持劍直指對面,不知是魔族之人居然會懷悲天憫人之心這件事将他激的不輕,還是魔族所救之人竟然就是自己這件事更讓他難以接受,子歌只覺得他的聲線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徹骨:“你讓開!”

子歌面色一僵,斬釘截鐵道:“怕是辦不到。”

而此時,落離在身後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衣擺,居然也近乎耳語的同她道:“你......讓一讓吧。”

子歌:“......”

她一時氣結,生生悶住心裏那把“蹭蹭”燒起來的火苗,一口惡氣壓下去差點将自己憋死!她微微轉頭,幾乎是咬着牙關,低聲道:“我讓開?我讓開幹什麽?讓他拎着龍吟劍輕輕松松地捅死你嗎!你怎麽......”

子歌感覺自己天靈蓋都要被這兩個亂作一團的呆男癡女氣的冒煙了,要是可以,她此時真相扒開這兩人的腦袋,看看這一位蒼龍星君一位玄心左使,腦子裏裝的俱都是一堆什麽越攪越亂的漿糊!

“我......”

“閉嘴!”

落離被她噎得狠了,不再出聲,子歌徑自深吸了一口氣,對星游道:“星君,或許在你心裏,自古天魔之間勢不兩存,水火難容,但星君可曾想過,這六道之中,哪有那麽純粹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惡?今日你劍指之人,是魔尊左使不假,但也是費盡心力照料你數月有餘,将你從十殿閻羅輪回王手裏搶回一條命的人!傳聞龍吟劍下不斬冤魂,可今日你若傷她半分,恐怕這上古劍意便再也不純了!”

星游如遭巨震,本就重傷初愈的身體似乎有些受不住這幾句話的力道,竟微不可察的晃了晃,手中的龍吟劍此時像是力重千鈞,他持劍的那只手不由一陣哆嗦。最終,他虛抖着放下劍,眼中竟滿上一陣茫然,對子歌身後的人問道:“你......為何救我?”

星游收了龍吟劍的那一刻,子歌便篤定,無論這二人今後如何,至少此時,星游絕不會再傷落離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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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落離終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從子歌身後移步過來,站定在星游面前。一身玄裙紗衣,愈發襯得她仙姿佚貌,容顏清麗,可這出口的話音中,偏又隐含着如雪三分落寞:“無他,只是同星君打了這許多年的架,卻一次還未贏過,想着星君若是真的有個好歹,我從此便失了一位劍友,着實可惜......”落離擡頭看了星游一眼,目光悠哀綿遠,複又自嘲輕笑道:“我......左右也要贏過星君一次,方可甘心啊......”

龍吟劍“嗒”的一聲墜在地上,星游面色幾變,錯愕、猶豫、恍然等情緒複雜混亂的從他眼中閃過,半晌過後,他才低聲道:“竟然是你。”

過不得方才交手之時,他總是覺得此人過招時的身形頗為熟悉,就連躲避他劍勢的來去回合間,都自帶一股熟稔之意。

他沒料想,竟然是他。

不,是她,不是他。

這六界之中惡名遠播的魔宮左使,這數月來精心照拂他重傷之身的人,竟然是......是那個同自己打了千年有餘的“他”。

沉穩如斯的蒼龍星君,第一次從心底生出來幾分茫然無措之感。

一時間,“慎懷廳”內恍若無人之境,落針可聞。

“你......我......”星游幾番猶豫,最終那個“謝”字仍像找不到出口一般,被他咽回了喉中。半晌過後,星游才将頗為複雜的眼神從落離身上移開,低咳一聲,對子歌道:“你、随我回靈界。”

子歌一怔,脫口道:“不可能。”說完之後才覺得這語氣頗為生硬,确實不像是對救命之人該有的态度,便放低了一絲音量,解釋道:“回靈界是要去哪裏呢?淨星殿?南香閣?還是隐蓮舊居?”她搖搖頭,不無苦澀道:“星君,如今我哪裏都去不得了,若是以魔靈之體再入靈界,恐怕就算是星君,也護不住我了。”

星游眸光微動,不自覺地向她邁進一步,低聲道:“可......你先同我回去,君上或許......”

子歌兀自輕笑一聲,語氣夾帶着幾分刻意的輕快,打斷他:“還是別為靈君徒增煩憂了,見了我,還要琢磨着怎麽殺,如何殺,而我又不可能乖乖領死了事,免不得還要琢磨着怎麽跑,如何跑,兩廂其擾,又是何必。”

星游聲線不穩,急道:“你要留在魔界?你......你果真想以靈入魔?!”

子歌搖頭道:“我本就是靈魔之元,入魔與否,差別不大。不過......”她笑了笑,道:“靈界回不得,魔界卻也留不得,我去哪裏,再憑心意吧。”

“你要走?!”一直默口不言的落離聽到這兒,終于抓住了她話中的重點,一把攥住子歌手腕,急促道:“不是說要......你要去哪裏?”

子歌冰涼的掌心拂過她的手背,同她柔聲安慰道:“那件事,意外的解決了,如今,我也沒有再留下的必要。我活了七千餘年,牽絆太多,執念頗深,如今終于前事俱銷,我只想找個清靜的小地方,過幾天自在日子。”

想了想,又道:“你不必挂念,只需擇個日子,同我義......同右使知會一聲,我就不與他親自道別了,他年紀大了怕是受不住這個。”

而猝不及防的瞬間,手腕卻被旁邊的星游一把拉過去,這樣逾越的舉動,驚得子歌心中猛地一沉,果真,一擡頭,就看見蒼龍星君唇線抿得極緊,像是極力地在壓制着自己某種快要洶湧而出的情緒。

星游目光如電,一字一句,緩慢卻堅定地道:“你就算不回靈界,也可以同我走,我......”

剖白心意的話說到這裏,已經是蒼龍星君的極限了,餘下的,他莫說是單獨對着子歌也再難說口,遑論旁邊還有一個玄心左使。

可他此言一出,卻看見子歌和落離眼中的神色雙雙黯淡了下去。

星游:“......”

不是......她們這表情是什麽意思?星游這柔腸百轉的情意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捧冰水,看這二人神情,居然讓他恍惚生出一種自己此時是一根痛打鴛鴦的大棒之感。

他不過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意,想明明白白的告訴那個人,怎麽就成了......等一下!棒打、棒打誰......?

蒼龍星君眼光在神情晦暗的兩個姑娘臉上轉了一圈,感覺自己可能是傷還沒有好利索,要不然怎麽會登時頭暈目眩起來?

子歌瞧着星游神色艱難的目光,從愣神中緩過了七八分,順着星游的眼神仔細一想,便猜到了他此時面色如喪考妣的原因。

子歌:“......”若不是有救命之恩,子歌真的想和他的腦子打上一架。

子歌不動聲色的抽出自己那只手來,垂下眼睫,穩如泰山地開口道:“星君曾舍身相救,子歌愧不敢忘,雖是眼下報恩無門,但日後,若是有緣再與星君相見,屆時星君若是要持正天道,取我性命,我絕無二話,也算是還了星君當日之恩。”

星游臉色一頓,僵硬的難看:“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星君。”子歌出聲打斷他接下來的話,平靜道:“星君想說的,我都曉得了,但,除了這條命,我也确實拿不出別的什麽來報你。”子歌頓了頓,道:“除了謝字,我同星君,也無甚可說了。”

星游臉色一片凄惶,她說的這樣清楚,三言兩語幹淨利落,雖然沒有半個重字,可他聽起來只覺得字字誅心,心口處仿佛被這幾句話捅出了個血窟窿,正汨汨的向外流着熱血,灌着寒風。

她是在直白清楚的告訴他,他二人之間,絕無絲毫情根落地的可能。

他不在,她心中。

星游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将那些翻湧的情緒堪堪堵在心口,蒼龍星君的矜貴無雙和身為男子的驕傲自持,不允許他在此情此景有半分的失态,因而再開口時,除了嗓音略顯低啞外,并無其他異狀。

星游低聲道:“我懂了,你......”他躊躇半晌,也只能說:“珍重。”

言畢,星游轉身欲走,而子歌卻在這時輕聲道:“還有最後一事要勞煩星君。”

“何事?”

星君若是回到靈界,見到靈君之時,還......還請幫我帶句話。”

星游道:“若是有話,何不親自同君上去說?”

子歌兀自一笑,搖頭道:“還是......不了吧。”

“......什麽話?”

子歌沉緩道:“苦厄不度人,錯承君上恩。”

星游靜了片刻,應了一聲“好”,說罷,便馬上轉身,仿佛半刻不願多留地擡腳向“慎懷廳”外走去。

“蒼龍星君。”

眼見星游已經走到了“慎懷廳”門口,子歌突然于身後喚他一聲,他腳步停滞,便聽得她說:“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星游回身,沙啞道:“何意?”

子歌看了看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目光凄涼的落離,又看了看星游疑惑的表情,輕聲道:“深意如何,不該由我告訴星君,時機若是到了,自會有人同星君講上一講,究竟何為落花殘,究竟誰是眼前人。”

“只怕到時候,她敢說,星君卻未必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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