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有清淡的花香随着微風從半開的小窗中浮至屋內,窗外是一片暖陽和煦,房內是一時靜谧無聲。

子歌能感受到發頂手心的溫度,若有似無,仿佛是撫慰,又仿佛是彌補。

溫熱的,鮮活的,一下下,順着頭頂往她心裏鑽。

子歌眼尾有一抹紅潤的濕意,淺淺的印刻在她雪色的肌膚上,凄涼哀婉,卻蠱惑人心。她望着沉淵的那雙沉靜克己的深眸,低語道:“為什麽要問我這些......我以為,因何傷、為誰傷,都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就算有,也不過是些荒謬至極的念頭,我一個人......”

“九兒......”沉淵突然沉聲打斷他,在她錯愕的注視下輕聲說:“荒謬與否,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子歌嘴角抿得緊緊,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艱澀困頓地吐出一個字來:“......是。”

這一個字說出來,她心中陡然一松,像是懸着的一塊沉石終于落了地,全身的力氣也随着這個字流失殆盡,分毫不剩。而緊接着,一股洶湧霸道的靈元之力突然自靈臺中迸發,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席卷過她周身經脈!

她臉色霎時慘白如霜,可體內的反噬之力确實無論如何再也壓制不住,她踉跄起身,想推開眼前人躲出門去,劇痛之中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不見他便能不想他,不想他就不會痛了。

不見,不想,不念,不痛。畢竟索居避世于凡界的這三年,她都是如此度日的。

然而此時,全身的經脈像是被淬了寒冰的利刃一點點割裂斬斷,那細密的疼痛從手腳慢慢彙集在心口,然後凝結成一把無形的風刀,一下下,一刀刀,都往她心窩裏戳,尖銳的鈍痛宛若淩遲,将一顆心捅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她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狼狽地呼出痛聲。而本來想推開沉淵的手,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

這場突如其來的靈元反噬,甚至比第一次在天罡星陣外,她看見沉淵手持逐星劍的那一刻,更為沖撞心神,徹骨萬分。

而下一刻,她便再次被擁入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中,她在朦胧模糊的目光裏,看見沉淵擡起手指,輕輕點在她的額間。

沉淵削白如玉的手指帶着微涼的觸感,但從他指尖處不斷湧入她靈元之中的那股精亢無雙的元神之術,卻是溫熱如朝曦下的暖流,在她周身流淌而過,更像是一雙溫柔的手,帶着安撫的意味,緩緩地将靈元反噬之痛平息下去。

沉淵的術法修為精純不可比拟,不消片刻,全身淩遲般的痛楚便消散而去,但子歌也終是力竭氣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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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淵還保持着将她環靠在懷中的姿勢,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子歌此時已經是心如枯槁,情如慘月,便順勢将濡濕的額頭抵在他肩上,借着力虛的名義,将這人的肩膀靠上一靠。

“在凡界擅用仙術,公子真是好膽魄.....”她再開口時,氣如蚊吟,聲似枯木,哪怕從未感受過靈元反噬之痛,所謂的錐心刺骨、痛徹心扉不過是旁人的形容,但究竟有多痛,到底有多難以忍受,而今從這嘶啞的嗓音中,沉淵似乎能感知一二。

沉淵的一只手牢牢的攬住她單薄消瘦的肩,另一只手倒像是哄小孩子那樣,一下下順着她如煙如雲的長發摩挲,他垂眸看着她失血的側顏,輕聲說:“管不了那麽多了,我沒辦法看着你疼。”

懷中的人肩膀微微僵直,半晌過後又松弛下來,她的臉還埋在他懷中,因此聲音聽上去帶這些不真切的模糊,卻又顯得比平時綿軟:“......你這樣的話,會讓我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會讓我覺得......”

“......覺得什麽?”

子歌又沉默下來,劇痛之後她已經是精疲力盡,神思亦不如正常狀态下清明,但沉淵剛才說的那句話,他語調中無可奈何酸楚和無法掩藏的疼惜,卻近在咫尺,近在身邊,那句話似乎蠱,讓她實在忍不住想要多聽一些,多想一些。

許久,她悶聲道:“讓我覺得......我之前的那些個念想......似乎,也并非是荒謬至極......”

沉淵沒有回答她。

但就在沉淵這短暫的、習慣性的沉默中,她突然回過神來——她剛才,都說了什麽!

子歌暗暗心驚,脊背上倏然冒出一層冷汗。她幾乎是絕望地想,自己怎麽能這麽問?她究竟是抱着怎樣一種失魂落魄的心态才講這句話問出口的?或者說,她在試探什麽?難道說對于那些隐藏在心海最深處的、最不能為外人道的情感,她終究還是抱了一絲飄渺如煙的幻想的?

于是,她幾乎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想為自己剛才的沖動掩飾一下,可還未開口,便聽得沉淵清淡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的确不是。”

然後還未等她有所反應,便覺得身子一輕,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沉淵抱着她,幾步越過房中的羅雲畫屏,來到床榻邊上,附身将她穩妥的放在床上,又去外間倒了一杯溫茶回來。

子歌靠在床榻上,接過他遞來的茶杯,茫然的喝了口茶,又見沉淵轉身過了畫屏,過了一會兒,手裏握着一條用溫水浸濕了的棉帕,坐回了床邊。

此時已經接近晌午,透過小軒窗,能看見驕陽盛滿了小院,入眼的景物皆被籠罩在一團金燦燦的光圈內,猶如子歌此時,那一顆開始簌簌發燙的心。

沉淵見她喝過兩口茶水後,臉上似乎緩回了一些鮮活的生氣,便擡了擡還握着棉帕的那只手,問道:“擦擦臉,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子歌連忙道:“自己來自己來。”

沉淵倒也不勉強,将棉帕遞給她,又将她手裏的茶杯拿回來,握在手中,而後一雙靜如秋水湖泊的深邃眼瞳,便安靜的看着她。

子歌此時心神已經穩定,見沉淵并不執着于剛才她那句沖動而出的話,便以為這件事就此揭過了。哪怕她承認了反噬緣由,哪怕那個人此時就在眼前,但那又怎麽樣呢。

正如曾經所想的那樣,這不過是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不應該在她荒原一般的心中,入土生根,而心中那燎原而過清冷夜風,更不應該吹到那個人身上。

可就在子歌暗自胡思亂想的時候,沉淵卻突然沉沉開口了,他道:“從前,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但今日看,有些時候卻又傻到了極致。”

子歌握着棉帕,向他投去了一個疑惑不解的眼神。

沉淵卻自顧自說道:“不過想來之前犯傻也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過失,但在此情此景,你卻仍然傻得一如從前,這份能耐,也讓我很是費解。”

子歌:“公子......你能說的明白點嗎?聽君兩句話,腦袋嗡半天。”

沉淵深深嘆了口氣,無奈道:“那麽,你為什麽會覺得......自己因我受靈元反噬,是一件極其荒唐的事?”

子歌動了動唇,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但眼中那些瞬間流失的光彩,宛若雪瓣沉水,歸于岑寂。

“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告訴你,我很喜歡你?”

頓了頓,他似乎是無奈道:“可我的确是喜歡你。”

沉淵的語調始終是輕飄飄的,但此言一出,子歌腦中卻轟然炸開,她幾乎是遲鈍地、僵硬地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問他:“你、你說什麽......”

沉淵高深道:“沒聽清?要我再說一次嗎?”

子歌心虛道:“......也、也不用。”

她當然聽清了,但正是因為聽得清楚明白,才不敢相信。此時,她臉上的神情只是平靜之中夾雜着幾分茫然,然而內心卻已經是一派兵荒馬亂的天人交戰。

子歌猶如墜入了一團綿軟的輕雲之中,浮在半空,一顆心恍恍惚惚落不到實處,然後她在一片混沌的愕然之中,聽到了自己恍若蚊吶的聲音:“......可是,為什麽......你是......你不能......”

她惶恐之下語無倫次,但沉淵卻意外的聽懂了她話中深意。

他不能,或是說,他不應該。

世人皆言神君沉淵,衆星之主,身若無量,湛若虛空,他早已超脫輪回,故而六塵清淨,心元清泰,滾滾紅塵萬丈中的苦樂情愛于他而言不過如煙雲過眼,他本應不迎不拒,無适無莫,既心無于彼此,更忘情于去來。

這樣一位蔚為大觀、仰之彌高的萬星之拱,怎麽能說出“我很喜歡你”這樣的話來?

可是,他這樣一位清靜無為的神君,如今目中所視心中所想的,除了天道幽遠氣生自然外,偏偏多了一抹孤冷的白蓮之影。

大道合真無極數,偏教仙君動凡情。

何意百煉鋼,皆成繞指柔。而這情之一字的滋味,究竟是如何的讓人深陷其中欲罷不能,恐怕只有親身涉過,方知深淺。

沉淵看着她的眸光驀然柔軟下來,許久過後,沉聲說道:“原本就沒有應不應該,能不能夠,若是這無極天地中還有什麽是我所不能掌控的......恐怕,也就只有這顆心了。”

子歌渾渾噩噩地想到,若不是方才沉淵以極強的術法壓制住了她靈元,恐怕此時,當她聽完這幾句話後,早已靈脈俱斷,心震而亡了。

她覺得自己眼底有溫熱的濕意,以為自己居然哭了出來,但狠狠閉了一下雙眼,卻沒有眼淚,只是眼眶酸澀難忍,眼角不知何時又浸出一點紅暈。

“所以......”

“所以,哪怕涉過三年的凡界山水,我也要找到你,來告訴你這句話。”

沉淵擡手,拂開她臉側的一縷長發,繼而又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她的發頂,目光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缱绻柔情:“若是能早一點知道你靈元反噬的緣由,這些話,三年前就該讓你知道。”

“但是,也正是怕你再因......”

“沒關系......我、沒關系的......”子歌忽然出聲打斷他,臉頰上帶着些許的羞赧不安,但更多的是震驚欣喜,她看着他,素來清涼的眸色此時汪成了一泓春水深潭,她的手緊緊攥着衣裙的一角,那樣用力,以至于骨節處都泛着青白,子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強自己在這從天而降的驚喜交加中冷靜下來,饒是極力克制,聲音卻依舊有絲絲的顫抖:“這七千年,我走過苦寒之地,穿越過霧霭迷障,執念深沉,魔根難斷,但哪怕獨身一人站在生死之巅,回看這命途中的罡風驟雪之際,也從未怕過。”

“我......我從不怕什麽天道殊途,更從未憂懼過反噬之苦,我......痛心徹骨又何如,心脈俱斷又如何,我都不怕......”

“......都不怕,當初為何不肯回去見我?”

“怕你心裏,沒有我。”

話音剛落,身旁的人忽然傾身過來,她心中一動,下一刻便又被沉淵環在懷中。

這是個無聲卻漫長的相擁。

沉淵的懷中有她并不熟悉卻也不再陌生的溫度,那一點點暖,雖是潤物無聲,卻足以消融千年來積沉在渺然深谷中的皚皚凍雪,亦能夠溫暖那些獨身一人,在荊棘歲月中走過的的浮生倥偬。

這個人,竟也是喜歡她的啊!

許久過後,沉淵低啞克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子歌靠在他懷中,甚至能感受到他在說話時胸腔發出的震顫。

沉淵輕聲道:“能聽到你說這些,我......我很高興,從未有過的高興。”

是啊,良人在懷,衷情已歸,這世間再沒有比此刻更為完滿,更為遂願的了。

子歌嘴邊緩緩勾起一個弧度,然後安心的在他懷裏閉上眼睛。

“你若喜歡,我便日日都說給你聽,說一輩子。”

說到生,說到死。

說到相思衷情處,說到與君永無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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