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帝心裏有怒氣。這是一種被看清、被利用的惱火;這是一種看到所愛之人冷酷一面的驚訝震怒;這是一種渴慕之人近在眼前,他卻不知我,毫不在意我的悲哀無助、因愛生恨。

但是……愛已刻骨。皇帝只要想到丞相通體冰冷僵硬的模樣,就不忍心……想到他形單影只,獨坐于庭院之中的樣子,只想溫暖他,融化他那溫柔外表下半已成冰的心,告訴他……在大愛之外還有小愛,能讓人幸福。

想到丞相快樂的樣子、悲傷的樣子、擔憂的樣子……只想保護他,用自己的一切,換他能夠出生在一個不需要他自我犧牲的、哪怕沒有自己的太平盛世。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丞相答話後許久,沒有得到皇帝的任何反應,他的忐忑逐漸化為擔心。他正要猶豫是否要做些什麽,卻聽雜物落地的聲音打破了靜谧。

“潤谷啊,朕的丞相啊!你的人心玩弄的好啊——倒是把朕也玩弄進去了。”皇帝苦笑,“把朕騙得好慘那。”

丞相有些疑惑,他确實想利用皇帝的信任拿到兵權,但他從未想過利用權力禍國殃民。況且他是孤臣,雖然在百姓間風評不錯,卻在朝堂之上并不很受歡迎。縱使有些人與他交好,也不過是共同為百姓謀利益罷了。這也是皇帝信任他的原因。可即使皇帝疑心病犯了,聽到表忠心也不該是這般反應。目前唯一能夠确認的是皇帝對他很不滿意,他不敢輕舉妄動。

皇帝這話不是對今生的丞相說的,他明白,對前世丞相的怨念不該發洩在今生的丞相身上。可他也知道,若放任不管,今生的丞相一定會走上前世的老路。

丞相正胡亂猜測着,耳畔傳來皇帝的聲音:“潤谷哇,這是朕第四次為你落淚——前三次都是在夢裏。這是朕平生第四次落淚。”丞相大起膽子擡起頭,只見皇帝滿臉淚痕。他從未見過如此平靜的落淚,以至他之前并無一點察覺,甚至差點因為皇帝再騙他……或是有在發瘋。因為皇帝的聲音充滿了懷念和關愛。就像一位正在感嘆兒女成人的父親,或是一位在病重之時擔心兒子娶不了一房好妻的母親。可皇帝的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聚在颔邊,敲在地上。

“啪嗒。”

“啪嗒。”

“既已看到了,不如直起身來,讓朕也好好看看你。”皇帝雙目一眨,暫時維持了視野的清明。

丞相不明所以,卻聽話地跪直了身子。朝服的胸口處沾着一大片血跡,是皇帝不小心噴上去的。皇帝見了一驚,指尖輕顫。丞相本來就出了一身冷汗,加上突然跪起,只覺的非常寒冷。皇帝用雙手搭在丞相的肩膀上,兩人竟都停止了顫抖。

“上戰場,潤谷會死嗎。”皇帝閉上眼,平靜了一會才說。

實在不忍心看到皇帝脆弱的模樣,丞相回答:“不會。”

“朕做了個怪夢,夢到北夷來打。潤谷上了戰場,七年沒回來。”皇帝緩緩跪下,抱住他心愛的丞相,“幸好潤谷還是暖的。可是夢裏,潤谷死了。朕等了七年,等來了一國麻孝,還有朕送潤谷的白狐裘……全是血的白狐裘……”

皇帝啜泣起來。

“後來有人告訴朕,潤谷騙朕,偷偷自殺了……因為潤谷怕朕為難,怕朕……不知道如何對待潤谷。朕,好難受。那夢長長的沒有盡頭。”

“……”

“不要騙朕,潤谷上戰場會死嗎?”

“戰争一結束,世間再無臣的容身之地。”

萬惡的老頑固們……

“朕保你。”

皇帝卻知道是保不住的。

虎符可以收回,但潤谷前世的軍權一定意義上來說來源于他在軍中的聲望。軍心齊才能抵禦北夷,故而軍心不可不聚。可是天下太平之後,這股力量便成了随時可能危害朝廷的私家軍。人數衆多的士兵總要解甲歸田,如果潤谷辭官歸隐,随時都可能振臂一呼,長矛直指朝廷。這就是民望。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國容不得二主。潤谷就是人們心目中的皇帝、神明。衆臣自然不會留這樣一個隐患在民間。可回到廟堂上呢,面對打壓和污蔑,潤谷又怎麽可能快活?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給他一個至高的虛職,如囚金絲雀一般地将他關在一個遠離山水和權力的地方罷了。彼時潤谷沒有自由,皇帝也落得一個鳥盡弓藏的壞名聲。由此看來,死于意外倒是潤谷最好的歸宿。

“朕……舍不得潤谷。”皇帝靠在丞相身上,丞相被他壓得只能慢慢轉為跪坐。

丞相輕輕扶着皇帝的背,感到此時的皇帝與往常相比真實了許多。幼時自己養死了鄰居送來的奶貓兒時也是這樣痛哭的。恐怕此時的皇帝心中,悲傷是自己那時的幾倍不止。皇家人生來就伴着權力之争,皇帝本無心争權,奈何幾個兄弟都鬥死了。即位之時,他早已是孤身一人。先帝驕奢無能,朝堂之上幾黨相争,陰謀陽謀紛亂不堪,天下之事百廢待興。皇帝夾在其中,幾番沉浮,恐是十分疲憊的吧。皇帝本是寬厚之人,卻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操起屠刀。原本只是将皇帝當做明主看待,卻忽略了他的孤寂和脆弱,确實是自己的不是。高處不勝寒,皇帝好不容易才将信任分給自己,而自己……

自己本以為自己可以義無反顧,不負天地不負蒼生,可卻忘了會深深地傷害那個站在最高處的大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請叫我“一指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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