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宋氏原本是商家女。安朝的商人地位并沒有很低, 宮裏那位淑妃娘娘的娘家就是做木雕生意的。而淑妃娘娘就是德郡王的生母,也就是謝府大小姐的婆婆。當然, 商人的地位也着實高不到哪裏去。

宋氏嫁給柯主簿時,柯主簿家中一貧如洗, 宋氏卻帶着價值幾千兩的嫁妝。柯家的興旺當然和柯主簿當了官有關, 可也和宋氏的善于經營有着很大的關系。盡管柯主簿敗家, 但宋氏手裏是有錢的。

當然, 因為柯主簿太過無情無義,宋氏不得不非常巧妙地隐藏了自己手裏的一部分錢。

這一隐藏就隐藏出問題來了。

宋氏作為內宅婦人,不能時時關注外頭的事。且柯主簿當官後就開始嫌棄她的出身,于是她更不能輕易抛頭露面了。所以, 她有很多事情都是吩咐忠仆去做的。然而,錢帛動人心, “忠”仆背主了。

背主的是宋氏手裏的一個姓吳的管事, 宋氏原本讓他管着一個鋪子。

柯主簿去世後,宋氏早有打算要把手裏的生意整合下。不過,她不好親自去做這件事,三個年長一些的兒子身上又已經有了功名, 守孝期間不好頻繁外出, 于是宋氏就有心要鍛煉一下小兒子柯祐。

柯祐确實有些不着調,但他并不是蠢貨。恰恰相反, 其實他在錢財方面的腦子總是很活絡。

吳管事負責的鋪子,是宋氏跟着柯主簿剛進京城時買下的,那時的天子還姓燕呢。在那個時候, 這鋪子所在的街名叫杏街,因為街的盡頭有棵杏樹。常來這條街上走動的是中下層的老百姓。達官顯貴絕對不會來杏街,他們喜歡去京中最繁華的西街。在西街上喊一聲“大人”,半個街的人都會回頭。

後來就改朝換代了。李家入主皇宮,李家原本的祖宅就成了“龍潛福地”。

于是李家祖宅附近的幾條街都被戒嚴,這邊開始興建寺廟和崇文館,而商業街就必須要往別的地方搬了。曾經的西街漸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北街和東街。杏街就成了北街,這裏的房價突飛猛進。

宋氏即便是胭脂堆裏的英雄,可她能外出的日子太少,當杏街成了北街後,吳管事負責的鋪子漲了六七倍的利潤,她便覺得這裏面也沒有什麽不對。然而柯祐卻是能夠天天往外跑的,六七倍的利潤放在十年前還說得過去,放在北街越來越繁榮的現在,卻肯定有問題了。他由此懷疑吳管事的忠心。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吳管事索性撕破面皮,他已經另尋高枝傍上了禮部侍郎家的一位爺,如今還幫着那位爺欺壓原主子宋氏,非要讓宋氏把北街上的鋪子賤賣了。柯祐年輕氣盛根本咽不下這口氣。

可是,柯家鬥得過禮部侍郎家麽?很明顯是鬥不過的。

成年人的世界裏總是有着諸多的無奈。即便宋氏還拿捏着吳管事的賣身契,可吳管事有了靠山,宋氏就不能真的把他怎麽樣了。不然,要是惹急了貴人,她孩子們的前程該如何?宋氏打算認了虧。

宋氏還教導柯祐要忍得一時。柯祐确實聽了宋氏的話,但卻攔不住麻煩主動找上門。

當謝三的随從恭敬把柯祐往雲祥樓上請時,不說那些找他麻煩的人,就是柯祐自己都驚呆了。

柯祐暈乎乎地跟着随從往樓上走去。而那幾個疑似是被人雇傭的混混們則互相對了下眼神,不是說被送到慶陽侯府裏去的那位柯九已經被柯家分出去了嗎?不是說謝四自己都不得寵,身體剛剛有了好轉就被趕到莊子上去了嗎?若是謝四自己都泥菩薩過江,柯九在慶陽侯府中又還有什麽臉面可言?

“莫不是那小子故意哄我們的吧?”其中一個混混抓了抓耳朵,弱聲弱氣地說。

“你個白癡!光天化日之下,誰敢冒充侯府的人?不要命了?”另一個混混說,“走!既然姓吳的敢騙我們,那也別怪我們不仁義了。去他手裏再扣些銀子出來,我們馬上離開京城,先去外頭躲一躲。”

柯祐一路走到了謝三的包間外面,才終于清醒了,趕緊拉住謝三的随從說:“我……我有孝在身,還是別進去了,就待在外頭給三爺問個安吧。”此時的人都覺得守孝之人身上帶着晦氣,所以要避開。

随從進了包間複命。很快包間中就傳出了謝三的聲音:“叫他進來!都是一家子親戚,無礙的。”

柯祐理了理衣擺,低眉斂目地進了包間。他的禮儀還算拿得出手,一套行禮問安的動作做下來并不顯得小家子氣。不過,他的內心其實是很慌張的。畢竟,萬一他做得不好,說不得要連累了柯祺。

謝三讓柯祐坐。柯祐就屁股挨着一點點椅面坐下了。

謝三問他遇到了什麽麻煩。柯祐到底年輕氣盛,哪怕心裏清楚宋氏說得有道理,還是咽不下那口氣,琢磨着現在既然是謝三爺主動開口問的,那他如實回答應該不會給柯祺惹麻煩。于是,他就照實說了,先說自己治家不嚴,以至于管事膽大包天欺上瞞下,再說那管事攀上高枝了卻又沒法懲治他。

謝三看向包間中的另一人,問:“等等,你剛剛說的……要低價收購你家鋪子的人是誰?”

“據說是禮部侍郎家的五爺,當然也有可能是下人胡亂攀扯的。”柯祐聽出了謝三話中的遲疑,就故意賣了個機靈。他沒有咬死那人的身份,一切就有了回轉的餘地。這麽說吧,就算真是公子爺起了貪心,他豈會親自去做這種壓價的事?自然有下人幫他跑腿,于是東窗事發時,也能往下人身上推。

這下包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某一人身上。

那人原本一直在喝酒吃菜,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總之畫風很清奇。見大家沉默地看了過來,他才像是剛反應過來一樣,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用手指着自己辣得通紅的鼻子,茫然地說:“我?”

柯祐吓了一大跳。這少年就是侍郎家的五爺?竟然撞上正主了?不過,這人長得瘦瘦小小,穿得紅中帶綠,就像小姑娘一樣。摸着良心說一句,他看上去确實不太像是那種會縱奴欺人的跋扈主兒。

“難道你不是如假包換的蔣五?”謝三似是在說玩笑話。

柯祐身處在一堆身份高貴的惹不起的纨绔中,盡管情緒緊張,但還是如同條件反射一樣地在心裏快速接上了:如假包換,換柳移花,花言巧語,語無倫次……哎,這語無倫次一詞正好能用在當下。

柯祐覺得自己已經要語無倫次了。

“絕對不是我!我眼皮子哪有這麽淺?”那位五爺笑嘻嘻地說,“說不定是我五叔!好啊,我五叔竟然敢在外頭惹是生非,待我回家後非告訴祖母不可!”他是這麽說的,然而語氣中分明透着玩笑意味。

嗯,惹是生非,非同兒戲,戲彩娛親,親……親娘哎!這可不是玩成語接龍的時候!

柯祐不敢賭謝三究竟會站在誰那一邊,他的腦子轉得飛快,一時間竟真讓他想出了一個破綻,可以全了這位五爺的面子,便道:“我一直覺得奇怪,我爹未曾去世時,怎麽沒有人看上我家的鋪子,偏偏是我爹去世了,這鋪子就叫人眼紅了。說句不好聽的,若真是哪位公子爺別有算計,我爹不過是一個九品小官,哪裏用得着特別顧及我爹的面子?所以,定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張,冒用了主家之名吧。”

謝三也是這麽想的。就憑柯主簿的為人,如果真有貴人瞧上了他家的鋪子,他肯定恭恭敬敬地把契書送來讨好貴人了。那起了貪心的人不必等到柯主簿死後才有所行動。這般想着,謝三皺着眉頭對那位五爺說:“你回去好好整頓一下身邊的人。你祖父、你父親幾十年的清名莫要叫幾個惡奴毀了。”

這是一句正經話。那五爺便也正經地說:“謝三哥說的是。若真是我家出了仗勢欺人的狗東西,我非把他們的狗腿都打折了不可!”這樣的下人哪家要得起,打斷腿再發賣出去,都已經算主家厚道了。

見事情解決了,謝三就沒有把柯祐留下來。因為桌上有酒有肉,他們這幫人也嘻嘻哈哈沒個嚴肅的時候,柯祐留在這裏總不太合适。唯恐柯祐再被人找麻煩,謝三指派自己的随從把柯祐送回了家。

柯祐一路上都是暈暈乎乎的,讓他們愁眉不展的問題就這麽輕松……解決了?

柯祺對此仍是一無所知。崇靈寺和紅林山一樣都位于京郊,只是它們正好處在了相反的方向,因此一來一回頗費時間。謝瑾華就打算帶着柯祺在寺裏住上兩天。他身為大少爺萬事不管,行李什麽的自有厲陽、厲桑等人幫他收拾。但柯祺放心不下,聽說這兩日有雨,就叫人在行李中加了件厚春衣。

“你再想想,可還有什麽需要帶的?”柯祺問謝瑾華。

謝瑾華認真地想了想,說:“應該沒有了吧……哦,叫他們把那方岩雲硯帶上,我許是要用的。再提醒他們,熏香一定要用去年冬天制的冷梅香。寺裏檀香味很重,若是用了暖香,味道難免就沖了。”

“……”柯祺頓時覺得自己和謝瑾華果然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還以為多帶上幾樣衣服就夠了。

柯祺又轉身去看正在收拾行李的厲陽,見他抱着一床被子,忍不住問:“被子都要自己帶?”

“這是當然的。不然難道要用寺裏的被子嗎?少爺們定是用不習慣的。”厲陽笑着說。

于是,最後他們出門時,除了他們坐的那輛馬車,後頭還跟着兩輛馬車。不過是去寺裏住兩天,卻搞得就像是搬家一樣。而謝瑾華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因為他從小到大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

常人眼中的富貴對于謝瑾華來說已算簡樸。外人眼中的奢侈對于謝瑾華來說也只是尋常。

馬車碾過路面,厚重的簾子分隔出了內外兩個世界。

街市的人聲鼎沸似乎和車內兩人無關。在這種安靜美好的氛圍中,柯祺心中忽然起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他看着謝瑾華蒼白的唇色情不自禁地想,惟願這少年的一生都能無憂無慮無病無災。

既然上天讓他生于富貴,讓他長于安樂,只盼着上天也能讓他終于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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