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5
“你如果連我都不信了,還能信誰呢?”
說這句話時,厲永奎明明應該坦坦蕩蕩,可他無端發着麻,微微冒出了冷汗。
韓思農沒有說話。
厲永奎喉結上下滾動,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了聲。他也不敢去看韓思農,只好僵直着背,心若死灰似地盯着前方,前方是一片夜。夜太靜了,遮天蔽日,躲在夜裏,是不是就可以沒有煩惱。
韓思農的聲音打破了寧靜,喑啞道:“我知道了,先送你回家吧。”
下車時,厲永奎偷偷瞟了眼韓思農。
韓思農靜靜靠在車椅上,整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
“你現在幸福嗎?”厲永奎還是沒憋住,甚至因為大膽問出這句,而自我驚駭。
韓思農轉過頭來,盯着他,眼神無波。
“你指什麽?”
厲永奎被噎住,迅速低下頭去,懊惱不已,“對不起,就當我什麽都沒問過。”
“還行吧。”韓思農說。
厲永奎逃也似的離開。
他沒跑多遠,站在街邊,佝偻着背,大口喘氣,就這樣不停,直到可以正常呼吸。
他應該從很夢裏醒過來了,夢裏的韓思農屬于曾經,他要學會割裂。
馮峰在一周後得到了份新的連甘市拆遷賠償協議補充文件,蓋章簽字,合法合規,挑不出任何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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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韓思農的執行力和魄力感到驚訝,怪不得馮勞教書育人那麽多年,依然對這位得意門生念念不忘。
在推進收購聯錫股份實施方案的過程中,他們又遇到了一個棘手麻煩。
%股份,可齊發最近官司纏身,受小股民訴訟案件影響,暫時無法轉讓股權。
小股民訴訟案件并不稀奇,無非是競争對手起訴,目的是為了阻撓齊發正常的商業活動。
這種案子,一般最後都會被定性為惡性訴訟。可商業社會,時間也是一種成本。悅達現在等不了,%。
好在這是事先談好的協議收購,申請豁免要約收購。
簽約過戶完天泰股份那天,韓思農請對方代表和收購團隊吃飯。
以示誠意,悅達所有重要高層悉數到達,連一向「甩手掌櫃」的齊婼淺都打扮隆重,巧笑盼兮,豎立好老板娘的樣子。
包下的是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自助餐會。
韓思農在推開門時,忽而生出了些猶豫。
齊婼淺挽着他的手,不解道:“怎麽了?”
不知為何,他對方向産生了質疑。一種錯覺從心間滋生,似乎當他推開門後,踏入的不是輝煌,而是更加黑暗的深淵。
他只空白了兩秒,就恢複過來,對齊婼淺笑笑,“沒什麽。”
大堂高而空曠,水晶燈灑下無邊無際、絢爛的光,驟然的明亮,晃得韓思農差點睜不開眼。
他下意識拿手遮擋住眼睛。
指間的縫隙裏,溶進一個身影,正向他走來。
“好久不見了,厲律。”
齊婼淺也随着嚴英叫法,喚厲永奎。
韓思農挪開手掌,看見厲永奎,笑得周到而禮貌。
厲永奎總會在那裏,怎麽都趕不走,多麽可愛,就像被調教好的小狗。
小狗要抱住他的雙腳,用濕漉漉的目光,向他渴求關愛。
小狗還要搖起尾巴,用極大的吠聲,吸引他的注意力。
小狗獨自舔舐失意憂傷,找無人的角落哼哼唧唧,不敢來打擾他。
狗啊,應該比人要忠誠吧。
齊婼淺與厲永奎交談沒幾句,就撇下了兩人,與旁人交際去了。
“喝點什麽嗎?”厲永奎眼神游移,看着別處問。
只剩兩個人的話,厲永奎好像總會膽怯、羞愧。
他們之間是有見不得光的秘密,可那都是過去式了,已經處理得很好,誰都無法再以此威脅他們了。
“我不想喝酒。”韓思農說。
“那我幫你去拿橙汁,怎麽樣?”
“可以。”
韓思農接厲永奎遞過來的飲料時,有很小心地,不去觸碰對方肌膚。
厲永奎将這一系列動作巨細無遺地收進眼裏。
他知道,韓思農害怕與人接觸,這讓他被針紮似地痛,偶爾回想起來,會蹭出止不住的酸楚。
“上面有風聲……”韓思農忽然說,“明年證監會要出臺新的意見,可能是大刀闊斧的改革。”
厲永奎愣了愣,“那……會影響我們嗎?”
韓思農鎖眉,“不知道,馮峰現在就怕時間上面有問題……但是齊發那邊問題不解決,我們就很難推進。”
厲永奎握着酒杯,神情變得滿腹心事,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齊婼淺走過來打斷了他。
“你們兩個怎麽還窩在這裏啊?”齊婼淺疑惑的眼神,在二人間打轉,“說悄悄話,還是商業機密?”
雖是一句調侃,但厲永奎全身的神經繃起來了。
韓思農輕松地笑了笑,“就跟他随便聊聊,怎麽,有人要找我嗎?”
齊婼淺努努嘴,“他們在聊齊發的官司呢,聊得我心煩。每個人都跑來問我,我又不是齊發的法務,我知道什麽啊,去看新聞呗!”
她停頓了一下,忽而将話頭抛給厲永奎,“厲律,你說對吧。”
厲永奎佯裝出笑容,還有客套,“的确,但據我了解,小股東訴訟案很好解決的,放心。只是,被螞蟻蟲子叮了,還是會有小小的瘙癢,總歸會有些煩心。”
齊婼淺連連點頭稱是。
“對了……”齊婼淺抿了口香槟,閃着一雙精心描摹過的眼睛,再度轉向厲永奎,“厲律,就你沒有看過我們家小炜吧,這你不正好調回來了,有時間來家裏玩啊。”
而後,她懷着母性的笑,對韓思農道:“是吧,老公。”
韓思農面無波瀾,機械地點了點頭。
厲永奎整個人如同被風幹一樣,站定在原地,剛剛挂在嘴角的笑,還是留着一點兒,可很快就要溶解。
終于捱到宴會結束。
齊婼淺去衛生間整理,留韓思農在走廊上等她。
燈光忽然閃了幾下,變得更鈍、更暗淡了。與此同時,韓思農聽見身後有混亂的腳步聲。
“你沒事吧,撐住啊,廁所馬上到了……”
聽起來像嚴英的聲音。
韓思農轉過身去,毛茸茸的黃色橘光,點出一團人。為什麽是一團人呢,因為嚴英同另一位個頭并不小的男人,姿勢扭曲地抱着,那人似乎喝醉了,呈一種奇異的姿勢,攀着嚴英肩膀。
嚴英不如對方強壯,扛又扛不住,結果,就變成了半抱半拖的這副樣子。
“韓總——”嚴英像發現救命稻草似的,回聲在空曠的走廊裏格外響亮。
韓思農嘆了口氣。
他走過去,從嚴英那裏接過男人一半的肩膀,并低聲呵了一句,“小深,站好。”
小深?為什麽韓思農要這樣喊厲永奎。
嚴英稍愣,可他沒來得及細細思索,厲永奎突然發出令人恐懼的幹嘔,像是立刻要吐了。
“堅持——厲律,堅持,別吐在這裏……”嚴英大駭,臉都快白了。
喝醉酒的人,會變得比往日沉,且不受控制。
嚴英和韓思農協力将厲永奎弄進了衛生間。
嚴英盯着将涼水往厲永奎臉上,毫不留情潑地韓思農,有些納悶。
他奇怪的是,厲永奎號稱千杯不醉,竟會在這種平庸場合喝得不省人事;
除此之外,還有韓思農的反應,說不上來的微妙。有破綻,可他無法闡述清楚,這是什麽破綻。
好像一層長年永凍的堅冰,在厚重的封緘之下,無聲無息地裂出縫隙。
厲永奎被澆了個半醒,手腳軟軟地推拒韓思農,含糊道:“夠了……好涼,我好難受!”
韓思農不言語,垂下眼睫,光像一張網,包住他的表情。
他一手按着厲永奎的肩膀,一手捏着厲永奎的下巴,強迫他喝下了幾口生水。
“韓總——”嚴英看得膽顫心驚,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幫忙誰。
厲永奎滿臉都是濕的,前襟也濕了一大片,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冰涼,整個人大寫的慘。
“醒了嗎?”韓思農面無表情地問。
厲永奎迷蒙地擡眼,狼狽、倉促地笑了一下,然後說:“是你啊……”
“還能是誰?”韓思農居高臨下,邊緣模糊在暗淡光線中。
從厲永奎不甚清明的角度望去,又像是在夢中的人。
“我、我……”厲永奎沒說完,就捂住嘴,往隔間奔,匍匐在馬桶旁,開始狂嘔。
韓思農不疾不徐地跟了進去,落了鎖。
嚴英站在隔間外,愈發覺得氣氛詭異,他甚至想奪門而出,覺得自己特別多餘。
“吐完了?”
韓思農站在厲永奎身後,冷冷問。
厲永奎哽了哽像被烙鐵烤過的喉嚨,不敢起身,面對身後的男人。
他把最頹廢、最難堪的一面,暴露無遺。
韓思農确實有理由嫌棄、看不上這樣的自己。
“對不起,我今天失态了。”厲永奎小聲地道歉,聲音帶着微顫。
韓思農一動也不動。
靜默像水生的海草,生出搖曳的枝脈,勾住了他們。他們都躲在海草下,無法示人。
“為什麽要這麽做?”韓思農問。
厲永奎猜不準這問句裏有幾重意思,是在質問他為什麽要丢人,還是在質問他為什麽要喝多。
他發現自己眼睛裏火辣辣地疼,大概是想流淚,卻流不出來。
“我恨她,我恨她和你的孩子。”
說這句話時,厲永奎猛地轉過來,膝移到韓思農腳邊,使勁抱住他的腿,嘴唇貼在布料上,毫無章法地親吻他,嘴裏不停喃喃,“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原諒我,好不好,我快瘋了,真的,我要壞掉了……”
哎,愛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