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 47
201X
韓思農在周四傍晚六點左右抵達江城。
黃昏将近,空氣渾濁悶熱,有暴風雨欲來的前兆。坐在車上,街燈依次亮起,濃密的光暈,将城市的夜晚襯托得愈加繁華。
夏末的江城,無論在哪個角落,都能看見曬得奄奄一息的夾竹桃,粉豔豔,若有似無的香味在空氣裏鋪開,粘附在人的鼻尖。
這氣味對他而言,既新鮮,又懷舊。新鮮,是仍在盛放期,江城處處可聞;
懷舊,是許多年過去了,倒真沒忘記。
他低頭看手機,微信群和朋友圈裏轉着同一條訃告。
馮勞于前日過世,家屬低調通知了圈內人,口風達成一致,等告別式過後,再向媒體網絡發文。
下榻酒店,在W大附近商圈,韓思農特意讓下屬訂的。Check in後,韓思農用打車軟件叫了輛專車,去W大。
往W大的去途中,有一小段路堵塞嚴重,司機無聊且熱情,嘗試與韓思農攀談。
“您是外地人吧。”司機操着江城口音的普通話問。
韓思農盯着倒視鏡,看見自己的一雙疲乏眼眸,笑了笑,回:“是,但我以前在這裏念大學,對這兒不陌生。”
司機有些意外,“哇,哪間學校?”
江城人一向對本地的大學學府引以為豪,如數家珍似的,能夠津津樂道出本省前三排名大學的各種優劣。
韓思農告訴他是W大。
“W大?”司機眼睛放光,略帶激動,“那您真不簡單啊,太優秀了,畢業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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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思農沉吟了會兒,回他。
對方啧啧,頗為佩服地說:“那會兒就能念W大,可真是人才啊,太牛了!九十年代的大學生,還是W大的,太厲害了!您看起來挺年輕的,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這是特地回來母校,故地重游嗎?”
韓思農不想過多暴露自己心境,很快轉移了話題。
時光對他有厚待嗎?
算吧,靠着藥物、打針,也能勉勉強強支撐下來,面容還是漂亮奪目,衰老也比同齡人延遲許多。
可命運卻喜愛捉弄他,像惡劣情人的調戲,搭在肩上的那只無形之手,本以為是搖搖晃晃的暧昧,突然在某個時刻急轉直下,變成桎梏,強扭着他承受困苦折磨。
晚風吹過韓思農的後背,偷偷鼓起他的衣擺。
接近三十五度的夏夜,他長衣長褲,包裹嚴實,臉色看起來比路上的任何人都要低溫。
再濃重的炎熱也無法在他身上停留。
W大有很多上坡,韓思農年紀畢竟上來了,身子骨又虛,爬得氣喘籲籲。
走到禮堂附近,有宣傳布告欄出現,光榮榜似的,并排着豎立在綠化帶前。
他頓住了腳步。
他看了許久,不時有人同他擦肩而過。他的身後,映襯着玫紅向深藍過渡的天空。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韓思農才收攏目光走開。
如若此時有個遠景向近景移動的鏡頭,就會發現,布告欄上有一長列校友捐助者們的照片,下方标注着名字。
無一例外是功成名就的中年人,英姿勃發,國內外財經新聞裏他們從不缺席。
母校就是他們的起點。他們從這裏青澀離開,若幹年後,為了更好的名譽,再驕傲自得地回饋。
其中有一張照片底下寫着:若恩資本,厲永奎。
與這張照片,隔了三個人,是韓思農的照片。
韓思農在照片裏,抿着唇,笑得謙虛,稍稍帶着些虛僞。
翌日,韓思農到達悼念會場,在登記薄上簽名,并送上慰問禮金。
靈堂和告別式都特地租了間豪華大禮堂舉辦。
馮勞畢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輩子也算桃李滿天下。
家屬傷心歸傷心,但按照馮勞的年齡算,稱得上喜喪,沒有經歷疾病痛苦,教授就這麽在睡夢中,阖然長逝。
嚴格來說,這場告別式,悲傷的氣氛并不濃重。
對于現代商業人士而言,出席喪禮都能算種半社交的場合。臺上主持人念着悼詞,清一色的褒揚,毫無新意,聽得人耳朵發麻。捱一整套流程下來,在冷氣不夠充足的室內,倒成了種煎熬。
除此之外,會場的空氣無法流通,韓思農僵直身子,沒站多久,便覺得頭昏腦脹。
他扯了扯領子,悄悄移動步子,往外撤退,卻被馮峰小聲叫住。
馮峰非常客氣地同他打招呼。他們一邊寒暄,一邊走向室外。
除去馮勞的親友外,大多數面孔,都有社會名號,韓思農也與這其中不少人打過交道。一張張臉掠過去,點頭致意,甚至停下來淺淺交談幾句。
江城正值盛夏,室外熱浪滾滾,幾乎可以灼烤人的視線。在間歇的蟬鳴聲中,韓思農眯起眼睛,看見了武之俣。
這不算不期而至,武之俣也是馮勞弟子……即使他與武之俣多年再未有交集,他們總歸師出同門。
武之俣走過來,明顯愣了一下。而後,才收斂表情,朝韓思農打招呼。
“好久不見……”韓思農笑笑,“師兄。”
武之俣額頭冒着汗珠,不知是被熱的,還是被驚的。
“是、是啊。”他略帶支吾,“思農,很久沒見你了,最近還好吧。”
“嗯,還不錯。”
武之俣眼神游移,看向別處,“哎,沒想到馮老走得這麽突然。”
韓思農附和。
對話便再無進展,兩人都起了趕緊避退的心思。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起了一陣騷動,人聲四起,像是在議論什麽。
韓思農和武之俣同時扭頭,循着那片嘈雜望去。
有一小撮人疏散地圍攏在一塊兒,中心人物,是位男子。
男人身量高挑,穿着貼合肌肉曲線的黑襯衣,衣袖卷起,小臂膚色健康,肌肉微膨。
他下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褲,腳上的皮鞋也像是定制的,鼻梁上還挂着副寬邊黑色太陽鏡。
往普通的中年人堆中一站,的确出類拔萃。
武之俣認出來了,那是厲永奎,如今氣度不凡,在金融圈赫赫有名。
最近基金、股市熱,正值牛市,賣菜大媽都在下場炒股,可謂全民風靡。
這些人大概都想攀着這位二級市場的「神人」得到些額外提點。
再不濟,能跟厲永奎攀上關系,也好為日後投資打基礎。
厲永奎忽然撥開旁人,貌似匆匆結束了交談,朝韓思農和武之俣站立的方向走來。
武之俣額角汗濕,心髒無故加速,忍不住瞟了眼韓思農。
韓思農沒什麽反應,大概是烈日投射在他臉上,略有些不适,他不由眯起眼。
不知為何,武之俣覺得厲永奎像一團黑色煞氣,整個人在陽光炙烤下異常冰冷。
厲永奎終于走過來,默不作聲地站立在了他倆面前。
武之俣尴尬地扯起嘴角,氣息有些不順,同他打招呼。
厲永奎颔首,皮笑肉不笑,“武董,別來無恙。”
然後,厲永奎靠近一些,摘掉墨鏡,目光故意在韓思農臉上停留,戲谑打量一番,而後提着嘴角,說:“別來無恙。”
韓思農淡漠看他一眼,不說話,只點頭。
武之俣在旁悻悻然,這下子不僅是額頭,腋下、脊背,也出了一層汗。
“馮教授師事這幾十載,也算是薪火傳新……”厲永奎的目光從韓思農臉上,移到武之俣,表情雖在克制,可語氣有着明顯的嘲弄,“培養出你們這麽厲害的學生,足夠含笑九泉了。”
他們仨,簡直是筆滑稽的三角債,換着辜負,交替着踢對方出局。
結束後,韓思農站在道邊的樹蔭下等預約車,道路被曬出熱騰騰的溫度。
結果,等來的不是預約車,而是一輛亮藍轎跑。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厲永奎的臉,他笑得微妙且輕浮,問:“要不要送你?”
韓思農不假思索地拉開了車門。正因為這樣大方,厲永奎竟反被唐突到了。
喋喋不休的蟬鳴,像在鼓膜裏嗡響,夏天,真是太喧鬧了。連帶着,心髒也要鼓噪。
車上的飒爽冷氣,并沒有讓他倆降溫。
韓思農綁好安全帶,等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不走嗎?”
厲永奎收回觀察韓思農的餘光,暗罵自己不争氣,嘴上問着,“嗯,你是回酒店嗎?”
“嗯……”韓思農掏出手機,打開地圖,“我幫你指路。”
厲永奎聽見電子女聲,報出了目的地。他滾了滾喉結,一腳踩下油門,車頭遽然擡了擡,加速度較猛,兩人不由往座椅裏窩。
開出一段距離後,韓思農已經注意到,厲永奎在開小差。餘光頻頻掃過來,掃描儀似的,也不知是在痛剜他,還是在眷戀他。
“怎麽了?”韓思農露出一個和先前相似的微笑,“老是看我幹什麽,這樣太危險了,要注意前面的路。”
厲永奎被噎住,臉色暗了暗,極小聲地反駁,“都快四十歲的老男人了,能不能別這麽自戀,誰看你呀。”
韓思農正準備說些什麽,短信忽然「叮」了一下,是通知他,解約行車服務。
他摁滅屏幕,重新擡頭,心如止水地看向前方。
車廂安靜下來,隔了半晌,韓思農貌似很感慨地說了句,“是啊,一轉眼,我們都快四十了呢。”
厲永奎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被生生吞回肚子。
很難接下這個話茬,彷佛被韓思農識破了那點小把戲。
韓思農有禮的冷淡,無形中拉開了兩人距離。
厲永奎看着韓思農,還是會被不自覺魇住。
無論是過去,還是眼下,他好像總在不自覺讨好,不自覺靠近,只為了從韓思農那裏,汲取點兒意猶未盡的暧昧,解解渴。
他甚至快要遺忘,當初那份痛徹心扉,抽骨拔筋的絕望;
還有在每個陰潮雨天,骨頭縫裏絲絲入扣的疼意,一度折磨得他不成樣子。
多麽沒出息。
可他不能就此忘記!他要強迫自己記住那些恨,不能以為魚鱗似地蛻掉一層皮,從此就能獲得新生。他要大無畏地報複回去,無論用何種卑劣手法。
厲永奎攥着方向盤,手指關節泛白,佯裝鎮定問:“什麽時候離的婚?”
“你不是一直很關注我的動向嗎,怎麽會不知道我離婚了?”韓思農側頭看他一眼,反将一軍。
開始推拉大戲了。
野蠻人——即是公司狙擊手,被人不注重目标公司的長期經營收益,而是短期的資産價值或者公司的現金流。
收購公司,簡短地打一槍就換炮,經常用公司股權進行融資或質押,從而會對上市企業長期經營目标會造成很壞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