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哥

十二點整,俞還踏進餐飲店,馮究望早就把手機放下,手裏的可樂下去大半杯,薯條倒是剩了大半,推到對面去:“特意給老師留的。”

俞還進門時有些僵硬,現在還沒坐下:“……是你自己不愛吃吧?”

“不是。”

俞還見識過馮究望面不改色撒謊的本領,壓根不信他,只是順着說:“那我謝謝你。”

馮究望揚起一個很假的笑容。

見馮究望沒有說話的意思,俞還只好問:“你不是回家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我好像在電話裏說過了。”馮究望打開可樂蓋子,仰頭灌了一口冰,嘴巴裏發出“咔嚓咔嚓”的咀嚼聲,“被趕回來了啊。”

“又是和家裏鬧矛盾嗎?”

“只是看不慣彼此而已。”

俞還皺了皺眉:“這叫什麽話……”

馮究望嚼完嘴裏的冰塊,目光落在俞還身上:“老師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俞還愣住:“就是很普通的……”他話說到一半自己先止住了,普通是什麽意思呢,這太沒有範圍感了,尤其是對于馮究望這種家庭的孩子來說,“普通”是難以用想象自動填充完整的。

所以他稍頓了頓,認真思考起來。

馮究望倒也沒有催促他,看他不自覺啃上自己的手指,唾液沾在指尖變得濕潤,今天穿着連帽衫,過于寬松的設計,領口圓潤勾勒出鎖骨。

他只不過是略帶好奇地随口一問,沒想到俞還會顧慮這麽多。

“我媽脾氣有些急,說話很快,別人一聽不懂她的話她就愛連比帶劃,我爸性格比較溫吞,和和氣氣的,我可能随了他吧……其實兩者都有點,我有時候還蠻愛唠叨的。”俞還說着笑了笑,像花朵溫柔地展開花瓣,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他倆有自己的日子過,對我管得不是很嚴,大多數時候都把選擇權交給我自己,考什麽樣的學校做什麽工作,他們都支持我。”

馮究望問:“他們相愛嗎?”

俞還不假思索:“當然。”然後他又說,“我都講了這麽多,是不是該輪到你了?”

馮究望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明白俞還是想開導自己。

他并不是很喜歡提起過去的事,那曾經一度是他的逆鱗,也不想聽別人啰嗦又無用的安慰,可是對面的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作為交換,他總覺得自己應該還一點什麽給他。

“我爸很強勢,強勢又不聽別人勸,嗓門還很大,很吵,我不像他。”他第一次去和別人說起馮琛,非常主觀地甚至帶一些幼稚色彩去評價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很聽我媽的話。”

那個“但是”是一個轉折。

俞還本以為他會說自己現在的家庭,卻很快意識到不是。

他在講自己已經去世的母親。

“我上小學後我媽身體就不好,一直喝中藥調養,後來住院、治療,耗了兩年多,結果還是沒熬過去。”

每周五的晚上馮究望都去看望母親,醫院裏難聞的消毒水味,女人消瘦凹陷的面龐、溫涼的手指和充滿病态的笑容都是他記憶裏的一部分。

“她還沒有病的那麽嚴重的時候,我常常被我爸嫌棄。他總是說不該這麽早就要孩子,他和我媽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

他說這些時神色始終淡淡的。

“我媽重病的那段時間,他一直很憔悴,胡子不刮,脾氣暴躁,一點小事都夠他罵很久。”他說着頓了頓,露出明顯的嫌惡表情,“我懷疑他有很多天沒洗澡,可能連臉都沒洗,總之……很埋汰,蓬頭垢面。”

俞還想自己一定不能笑,可是馮究望表現出的厭煩情緒太明顯了,像個小孩子一樣。

“後來我媽死了,他脾氣依舊很暴躁,沒人治得了他,我被送到了爺爺家。”馮究望說着似乎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情,慢慢扯出笑容,優雅地冰冷地,“然後過了一年,他再婚生了個女兒。”

俞還愣了。

馮究望卻笑起來,好像對眼下這個情形很滿意。

他問俞還:“老師,你說他到底愛不愛我媽?”

他并不追求答案。因為答案根本不重要,只要有結果就夠了,更多是在逗弄俞還。

俞還的确沒法說什麽,好像說什麽都是錯。他露出無措的表情令馮究望更加滿意了,可是笑容挂在臉上不到半秒,被突然湊過來的那只手打斷了。

那應該是第一次俞還主動接觸他,修長幹淨的手落在他的頭發上,有些猶豫地順順毛,短硬的頭發紮在掌心,狼崽一樣。

“我不知道。”俞還直接說了不知道,撤回手,“或許你該當面問一問他。”

“俞還?”馮究望卻對他剛才的舉動表示疑惑。

“嗯?”俞還選擇裝傻。

馮究望緩慢看了他一眼,沒再提這茬。

“我問過他。”馮究望說。

“你爸爸怎麽說?”

馮究望像在回憶:“他什麽也沒說。”

那時候他剛知道陳芳梅的存在,當着女人的面,他問馮琛:“那我媽算什麽?”

馮琛沒有回答。

馮究望心裏有了答案。母親是白玫瑰,是餘留在心底鮮豔的紅色,是曾經的摯愛同樣也是個死人。

死人和活人怎麽比。

死人聽不見回答,可是活人聽得見啊。

馮琛無論回答什麽,陳芳梅都會難堪,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很難堪。

少年人恣意妄為,性格張狂又不服管教,從不體諒大人的難處——那是他們給他下的定論,并且在後來的那件事情上更加印證了他們的想法。

“私底下叫你老師真的好奇怪,明明我們都這麽熟了。”馮究望再次提到這件事。

俞還立馬瞪眼:“那也不能直接叫我名字!”

“為什麽?”

“我是你長輩。”

馮究望想了想,“那叫哥?”

俞還挑不出毛病,可直覺自己不應該答應,那邊馮究望催促道:“他們不是都叫你‘俞哥’嗎?”

他只能說:“可、可以吧?”

“噢。”馮究望說,“哥。”

少年的聲音低沉,像撥動一根琴弦餘音在胸口震顫。

俞還沒想到只是差一個字區別會這麽大,這無形中又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他露出明顯的苦惱表情,馮究望心裏又滋生出其他念頭,很突兀地往窗外看。

俞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裏咯噔一下。

馮究望在看他進店之前站的那個位置。

——他看到了。

俞還剛才站在外面和另外一個人說話。

“我可以問嗎?”馮究望說。

俞還的脊背僵直,隐隐泛着酸,緊繃的那口氣呼出來,有些狼狽地認命了。

“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或許有?”馮究望說,“真是好巧啊,又被我看到了,哥。”

他現在叫“哥”有種莫名的嘲諷感。

俞還一想到自己之前的舉動都被男孩盡收眼底,他卻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還聽自己講那些有的沒的狗屁不通的道理——說不定在心裏怎麽嘲笑自己。

他羞恥的滿臉通紅,眼裏水汪汪一片,睫毛在顫,像搖搖欲墜的蝴蝶翅膀。

半小時前。

馮究望剛好退出游戲,擡頭便看到玻璃窗外背對着俞還講話的男人。

他還是只有一個背影。

和俞還差不多的身高,穿得西裝革履,隐約能看到耳後的眼鏡框架。

馮究望掏出手機,放大再放大卻不是為了照清楚那個男人的臉。

他在看俞還。

那男人什麽舉動他反而一點興趣沒有,只是俞還又露出那樣生動的神情,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神冷淡,連笑都不笑一下。

他明明很擅長微笑,現在卻不能好好的維持。

馮究望忽然覺得無趣,放下手機不去看了,只是看着手機上的時間,直到它跳到十二點整,俞還僵硬地走進門,馮究望當做沒事人把薯條推到俞還面前。

他的确沒有騙俞還。

薯條沾番茄醬是他為數不多喜歡的帶甜味的零食。

——現在我把它給你了。

希望可以安慰到受傷的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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