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左手寫
薛先生在前頭走着,顧明珠趕緊追上去,亦步亦趨,手忙腳亂地替妹妹解釋,累得說話都在喘。
等到了濟寧侯夫婦院門前,薛先生的臉色不見好,反而比之前更難看了。
特別是明曦不緊不慢地跟着,毫不知錯,毫不尊敬師長,更讓薛先生火冒三丈。
她薛照清何時受過這等氣!
濟寧侯府必須給她一個說法。
今日休沐,顧士元在家,聽到薛先生來了,他與宋婉芝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隐憂。
雖然宋婉芝極力掩飾,但顧士元還是從別處得知了明曦不願意上學,顧明珠幫着說情的事。
若非不想讓妻子擔心,今日早飯時,他就想好好說一說明曦的。
後來明曦說,薛先生給她布置的功課,她已做好,要與珠兒一起送給薛先生。
他見明曦态度端正,沒有偷懶耍滑的意思,就網開一面,不計較她不願上學、頂撞母親的事了。
算算時間,姐妹倆應該剛到薛先生那裏沒多久,薛先生此時過來,必然跟明曦有關,畢竟珠兒乖巧懂事,從不惹薛先生生氣的。
才上學一天,就把薛先生招來了,這個明曦,就不能不給他惹事嗎?
顧士元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趕緊與妻子一起到正房門口迎接薛先生。
家長在孩子的老師面前,天生矮一頭,這事兒擱古代現代都一樣。
等見了人,看到一貫端莊矜持的薛先生臉板得活像誰欠了她錢,夫妻倆就知道這回事情不小。
“薛先生怎麽親自過來了,是不是珠兒曦兒不聽話,做錯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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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宋婉芝溫柔客氣地跟薛先生寒暄,旁邊的顧士元已經皺着眉頭瞪明曦了。
“珠兒很乖,從不讓我操心。”薛先生淡淡道,“我過來是想跟侯爺、夫人說說二小姐的課業。”
一句“二小姐”已經道盡了薛先生的憤怒,也說明她不再把明曦當學生了。
“這兩份是二小姐的課業,一份是昨晚二小姐回家寫的,一份是今早二小姐當着我的面寫的。侯爺跟夫人看看吧。”
顧士元跟宋婉芝忙把那兩張紙接過來,第一張課業字跡驚豔,既有楷書的端莊又有行書的生動。筆跡行雲流水、潇灑舒展,讓顧士元夫妻倆眼前一亮。若非情況不對,他二人恨不能好好研習一番。
此等珠玉在前,待看到第二張紙的時候,夫妻倆都怔了怔。
不堪入目,毫無章法,分明新手之作!
“不會寫字并不是錯,沒有人生來就會。”薛先生清清冷冷道,“字不會,可以學,若品行壞了,再怎麽教也沒用。”
一席話說得宋婉芝臉色慘白,顧士元面紅耳赤。
“明曦過來!”顧士元壓着怒火,“跟薛先生賠禮道歉。”
明曦看了他一會,笑了,“我很抱歉讓大家不高興了,但對于她……”
明曦目光轉向薛先生,“我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是薛先生,她對我口出惡言,肆意污蔑,應該是她跟我道歉。”
有偏見,故意針對什麽的,她無所謂。
但被人當面辱罵道德敗壞她就不能忍了。
竟然要薛先生跟她道歉,衆人被她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言論驚着了。
奇恥大辱!
這是對她的奇恥大辱!
薛先生氣得手腳發涼,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顧士元覺得她這是在造反。
“放肆!”顧士元的怒火像泰山一樣壓下來,“誰許你這樣頂撞先生、無視父親之命的?”
“你給我跪下!”
顧侯爺是體面人,做不來大吼小叫拍桌子瞪眼睛那一套,但他嚴厲的呵斥已足以把屋中的人給鎮住了。
算了!
口舌之争解決不了問題,她還是用事實說話好了。
只是這廳堂裏并沒有筆墨,如果沒記錯的話,院中左邊廂房就是顧士元的小書房。
明曦轉身就走,幹脆利落得很。
竟然甩臉子走了!
怎麽會這樣?宋婉芝茫然哀痛,用帕子捂住了臉。
顧士元驚怒交加,腦中嗡嗡作響。
這孽障!
“把她抓回來!”顧士元氣得頭暈目眩,扶着椅子喝令下人,“還不快去!”
仆婦們早被二小姐的膽大包天驚呆了,聽到顧侯爺喝令才如夢初醒,“是,侯爺。”
不等慌慌張張地仆婦們去抓人,明曦已經回來了。
左手拿紙,右手是硯臺,不理會顧士元的喝問,她徑直走到桌前,鋪開紙,放好硯臺,伸手将頭上簪的青玉蘭花簪拔下來,左手拿着蘸了墨,落在紙上。
她習慣用硬筆書寫,就把這玉簪的另一頭做了筆尖,平時是發飾,書寫的時候就是蘸水筆,一物兩用,十分方便。
墨水落在紙上,在她筆端變成橫撇豎捺勾點折,變成一個個與第一張課業一模一樣的字,字字風骨,筆跡飛揚。
薛先生像見了鬼一樣瞪大了眼睛,渾身僵硬。
宋婉芝顧不得擦眼淚,任由那淚珠挂在蒼白的臉上,滿眼的不敢相信。
顧士元也看怔了眼,這是不是遺落很久,只有古籍上才有的“竹梃蘸漆而書”的硬筆書法?
明曦寫了十來個字就停下了,能證明自己就行了。
“聽到別人指責我,您問都不問我一聲,就給我定罪,我覺得這樣不好。”
“剛才那種情況,您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我不想頂撞您,所以就自作主張拿了您的紙墨。”
明曦平心氣和道,“如果有下次,我希望您能先聽聽我說話,也免得您誤會我頂撞您。”
十幾歲的小姑娘眼眸清淩淩的,說出來的話有理有據,溫和有禮,哪怕剛才受到那樣大的指責,受了那麽大的委屈,也依然能溫潤平和、理智敦厚。
顧士元面色發燙,形容狼狽,竟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明曦把玉簪插回發間,轉頭看向薛先生。
薛先生只覺渾身冰涼,心髒被無形的手攫住了。
“忘了告訴您,我習慣用左手寫字,讓您誤會了。”
她還是那淡淡的語氣,薛先生卻覺得自己像被人扇了幾耳光。
不是她忘記告訴她,而是她根本沒問,認定她作弊撒謊,連解釋的機會都沒給她。
若品行壞了,再怎麽教也沒用……
自己的品行是壞的嗎?
薛先生臉孔煞白,嘴唇發抖,一腳深一腳淺地回自己院子去了。
顧士元與宋婉芝一個負手站着,一個捏着帕子,都刻意避開明曦的視線,氣氛很尴尬。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宋婉芝便硬着頭皮開口,“曦兒……是我們錯怪你了,你別生氣。你有什麽想法只管說。”
能滿足的他們一定滿足。畢竟是他們虧欠她在先,今天又冤枉了她。
宋婉芝心頭發緊,眼神期期艾艾,并不确定自己能得到女孩兒的原諒。
“我沒有生氣啊。”
她已經證明了那作業是她自己做的,辱罵她的人也已經得到教訓掩面而去了。
她并沒有什麽好生氣的。
“至于想法,的确有一個。”明曦斟酌了一下,緩緩說,“我還是希望,下次遇到這種情況,爹娘能先聽聽我的說法。”
宋婉芝跟顧士元都一愣。
就這麽簡單?
兩人面面相觑,心情很複雜。
“怎麽?”明曦疑惑,“不可以嗎?”
“可以,應該的,應該的。”宋婉芝忙答應了,“你放心,這種情況不會有下次了。”
“來吃飯。”宋婉芝招呼明曦坐下,“家裏剛請了一個做江南菜的大師傅,今天做了徽州豆腐、煙筍糟肉、揚州獅子頭、西湖油爆蝦,都是我們娘倆愛吃的。等會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她愛吃江南菜,丈夫早就說請個江南廚子在家裏,她覺得家裏只有她一個人愛吃,特意請個廚子,沒必要。
不想丈夫想給她一個驚喜,瞞着她把人請回來了。
更沒想到明曦口味跟她一樣。
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明曦笑了笑,“好。”
尴尬的氣氛一掃而空,大家又能正常呼吸了。
從明曦寫出字開始,顧明珠就搖搖欲墜了。
她咬着唇,一直忍着,忍到宋婉芝跟明曦說話,說請了江南的廚子日日給明曦做不重樣的江南菜,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了了。
“我去叫哥哥來吃飯。”
眼淚掉下來之前,她快步出了房門,一出院子就哭了。
午膳之後,一家人都留在上房沒走,像是有大事要說的樣子。
“是這樣的。你爹的上峰娶兒婦,我跟你爹、你姐姐要去喝喜酒。”
“你不是想去買書嗎?我讓你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他們一家都去,不帶明曦,她會怎麽想?
可人家只安排了兩個女眷、兩個男賓的席位,多帶一個明曦不合适;把珠兒換下來,讓明曦去,更不妥當。
左也不是,右也不好,只能讓兒子也不去,陪着明曦了。
“不用了。”明曦拒絕得很幹脆,這一看就是之前做好的計劃,不必因為她更改。
“只是去書店而已,我不去別的地方,不必讓人陪。”
可宋婉芝卻不安起來,“還是讓你哥哥陪你去吧,讓他陪你轉轉。今天下午,你想吃什麽,想玩什麽,想去哪裏,只管跟哥哥說。以後再有宴會,娘再帶你去,好不好?”
她幾乎是商量乃至懇求的語氣了。
明曦看着她,稍稍思索下,答應了,“好吧!”
宋婉芝松了一口氣,忙交代顧明烨,“好好陪着你妹妹,這銀子你拿着。”給了厚厚的一封新票,看着就知道不少。
顧明烨知道自己這是在幫爹娘解圍,既然答應了娘,他會好好看着明曦,不會讓她出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