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井柔柔(3)
不管再怎麽說,該寫的書還是要寫。
網文?網文要怎麽寫?
大佬讓她寫個“帶勁”的大綱,可“帶勁”是什麽意思,曲樂白也搞不懂。
好在身為作者,怎麽也不至于真的缺點子。
微博裏、硬盤裏、廢稿裏……甚至報表文件夾裏都藏着那麽一兩個txt,記着一兩個突然造訪的靈感。
就好像是學生時代藏在大衣口袋裏的十塊錢。
從整理出來的腦洞裏,曲樂白選了節奏最快、沖突最劇烈刻板的那一個。雖說很久沒有寫過網文了,但它要求什麽,她還是很清楚的。
寫文像是做衣服,需得買布料、做紙樣、打版……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馬虎大意。
一個大綱,等同于一個紙樣。你知道你想把東西賣給哪種尺寸的人,知道他們大概的身高體重,大概體型。胸部和臀部要稍微凸顯,縫合處要格外注意。針腳不能過輕過重,下筆更要小心謹慎。
線頭會硌着肉,而粗暴的文字則會冒犯靈魂。
好的衣裳要嚴絲合縫地契合腰線,而好的小說要熨帖地靠近一顆心。
曲樂白從前寫自己,就好像衣服挑人,身材不合适的顧客只能飲恨揮別;但她現在想當一件均碼白T,它與肌膚若即若離,舒适又簡便。
誰都有,誰都不放在心上,但也總會有人穿習慣了舍不得扔。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想寫什麽,那麽下筆反而變成相對容易的事情。
廢棄大綱很多,将其中的矛盾全數取出來,縫縫補補,潤以起承轉合,湊出一篇節奏感強烈的所謂“樣板套路文”。
她想,大佬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大綱吧。勢不兩立的正邪、強大到絕望的反派、毫不起眼的主角、還未發覺的血緣天賦……
曲樂白對情節安排相當謹慎,每一個轉折都要配以成套的前因後果。她對劇情流暢度很自信。
只是,不知道讀者會不會買賬。
她将這個大綱發給大佬,一同發過去的,還有盜墓小說的全文。
大佬許久沒有回應,周五的時候問她有沒有空,說有些事情要當面聊一聊。
曲樂白內心有些忐忑,雖說大佬跟她在同一座城市,但登門造訪的先例也屈指可數。就算實在需要當面聊,也是曲樂白動身。
這兩篇裏,究竟哪一個出問題了呢?
曲樂白一邊揣測,一邊約了咖啡館——她寫文的事情,室友還不知道,她也不想讓室友知道。
大佬帶着筆記本,坐下之後第一句話是:“怎麽約在離家這麽遠的地方?”
曲樂白笑了笑,說:“擔心被單位同事看到了,也擔心被室友看見。”
大佬一邊打開電腦,一邊道:“偶像包袱越來越重了,看來我應該約在公司,你跑一跑也無所謂。就不該體貼心疼你。”
“為什麽要體貼心疼我?”
大佬略過這個話頭,将屏幕轉向曲樂白,說:“你發過來的稿件,我都看過了。”
Word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紅的黃的藍的紫的,一條條線牽到批注面板上,像在畫畫似的。
“一直以來合作愉快,所以我等全部審完了,才一道手給你看。黃色藍色紫色分別是一審、二審和終審的意見,而紅色是我個人的意見,喏,看看。”
曲樂白調整了一下屏幕的方向,讓它不那麽反光。
然後,她看清楚了指導意見。
第一條批注就寫在标題旁邊:【主線平庸,角色扁平,缺乏創新】
短短十二個漢字,看得曲樂白心肝一抖,笑容凝固在臉上。從業這麽多年來,曲樂白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
比起标題上的不留情面,正文的批注被反襯得相當溫柔。改了不恰當的字詞,提了人設的不合理之處,糾正了稿件裏涉及到的常識和學識問題……紅色字體還體貼地給出了修改意見和方向。
曲樂白看了五六頁,就忍不住轉過眼。她放空了眼神,聚焦在電腦屏幕稍後的位置,這樣一來,屏幕上的內容對她來說,就只是一個又一個多彩色塊而已。
可,那十二個字像是一顆不停搖擺的鐵球,将腦海裏收拾齊整的思緒全速打亂,最終只剩下一個念頭:我寫得不好。
也許是曲樂白的表情過于難堪,大佬開口:“這是內部審核意見,按照規章制度,不會給作者看。你不要糾結字詞。”
曲樂白回過神來,問:“那為什麽要給我看?為什麽是今天?”
跟大佬合作時間不短了,也被槍斃過稿子,也收到過負面的評價。仔細回憶,大佬的回饋的确過于“溫柔”,也許是被她加工處理過的。
既然是不能夠給作者看的東西,現在又為什麽要攤開給自己看?
大佬斟酌了一兩秒詞句,最後說:“你最近狀态不是很好。”
曲樂白一愣。
“之所以見面,就是想說這個。文字傳達有限,可能會造成誤會,所以我選擇了面對面的方式。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确是站在你這邊的。”
所以要說什麽?快說啊,這樣藏着掖着,說話先鋪墊五百字,會讓我産生不好的聯想啊。
曲樂白心想。
“近一兩年來,你的交稿速度越來越慢了。我明白你是一個精雕細琢的創作者,所以很少真的在時間上硬性要求你。我不急着催這篇盜墓,所以你可以慢慢來。不滿意就改,改到自己高興為止。你自我要求高,作為你的編輯,我也不會低。”
“我還以為什麽事兒呢,就是退稿了,對吧?直說就是了,”曲樂白瞧着大佬的表情,笑着說:“在你眼裏,我心理承受能力就這樣差麽?”
大佬說:“不是退稿,只是現在出版市場難,盜墓這陣風氣也快過去了。公司分給盜墓題材的書號不多,你這篇可能需要排隊。我的建議呢,是你把精力都放在網絡連載上,有數據支撐,到時候推向市場會容易得多。你覺得呢?”
大佬語氣柔和,幾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曲樂白的眼神聚焦在大佬臉龐稍後的位置,那張臉再次一片模糊。
跟文人打交道就是麻煩,聽了這麽一會兒,曲樂白才聽出大佬的潛臺詞。
【你文越寫越差,盜墓那本差點兒就沒搶到書號。這是你現在寫的東西嗎?根本達不到我對你的要求。我們換條路,先連載蹭熱度,到時候有了人氣,就不愁出版了。】
這就是自己現在的定位麽?連出版都做不到,還得積攢人氣。
自出道開始,曲樂白寫一本出一本。哪怕最初幾年偶爾觸紅線被打回重寫,也從來不是因為筆力問題。後來熟悉了制度,這種事情就愈發少了。
到現在,竟然還需要借助外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曲樂白苦笑着搖搖頭,對大佬說:“行。那連載文的大綱你看過了麽?有需要修改的部分麽?”
大佬打開了另外一個文檔,同時打開的,還有JJ文學城的官網首頁。
“大綱我看過了,矛盾沖突明顯,人設也很別致,這很好。但是——”
果不其然,但是了。曲樂白都有點兒想笑,其實大佬不需要顧慮自己的心情,有什麽直說就好了。她是個什麽樣子,自己還是很清楚的。
“但是,你失去了自己的特色,你發現了麽?”
“你在努力靠近網絡文學——節奏快,沖突有層次感,小高.潮不斷,大高.潮駭然。可要是不說,就連我都看不出來,這是你寫出來的。”大佬點開網站榜首的一篇作品,說:“網絡文學是最吃’套路’的文學,但它也是一個江湖。能夠殺出重圍成為大神的,也都有着濃郁個人特色。”
“你是個人風格強烈的作者,當年被主編一眼相中,也是因為你太特殊了,特殊到同期所有編輯都覺得你怪。後來事實證明,風格才是制勝法寶。你現在有多少粉絲,你知道麽?就憑你這個筆名,就能自帶一批粉絲,只收藏訂閱打賞你。”
“你不是一個人去網文圈從頭打拼的,你背後帶着讀者、出版社,保持原來的風格,才是明智之舉。出版社想把’一筆春’做成品牌,可我看你的新大綱,只看到了四個字——‘舍本逐末’。”
大佬一股腦地說完,末了停頓兩秒,說:“我這麽說,是因為我發現你陷入了一個怪圈。無論是盜墓還是大綱,都失去了你自己的味道。你想轉型麽?”
大佬頗有些擔憂地看着曲樂白,還有些試探。
曲樂白搖了搖頭,說:“沒有。”
此言一出,大佬才放松了,說:“這就好,這就好……保留特色就很好,回頭再想想新大綱,好不好?”
“宣傳是什麽時候發新文來着?”
“下周五。”
“行,我會在那之前搞定的。大佬放心,今天麻煩你了。”曲樂白笑了笑,很自信,胸有成竹。
大佬看着這個笑容,心裏終于踏實下來。
看來一筆春也妥協了很多,為了寫出這樣不成氣候的文章,她也很辛苦吧。看,一說到回歸本心,就連笑容都明媚了不少。
應該不用自己操心了。
大佬揚起笑容,收起電腦,說:“那今天先到這裏,我還要回公司加班。”
“嗯,我也回去了。”曲樂白也站起來,同大佬一塊兒離開咖啡店。
臨分別時,大佬突然轉頭,說了一句特別“不職業”的話。
“春大大加油,我是你的粉絲!期待你的新作,你永遠是我心裏的’一筆春’!”
說完之後,這位身高一米四五的彪悍編輯猛地轉身,一蹦一跳地隐入了奔流的人群。曲樂白不禁想起第一次跟大佬見面的場景。
那時候曲樂白的伯樂剛剛離職,接替的便是一腔熱血的大佬。下班之後她莽撞地來到自己的住處,氣勢洶洶道:“春大好!我是你的新編輯,很期待能與您一塊工作,希望以後能出版更多的好書!還有,我是您的粉絲,請給我簽個名!”鞠躬。
想起過去有些好笑,而回歸當下,卻又笑不出聲。
她早就失去靈感,寫不出來了。
靈感是個妖精,她在人類最忙碌的時候極盡挑逗之能事,又在人類最需要的時候抽身離去,只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
兩年,曲樂白已經有兩年沒有觸摸過缪斯女神的裙角了。
她的産出速度越來越慢,寫作也逐漸成為一件吃力的事情。這兩年來靠基本功強撐,已是強弩之末。
大佬想要的風格,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寫得出來。但大佬都那樣說了,她總得擺出一個“我不虛”的姿态來。
這是文人的自傲。
又或許正如大佬所說的那樣,偶像包袱太重而已。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麽,突然浮現了某個人的某句話。
“FPS游戲我還沒虛過!”
曲樂白搖了搖頭,心中詫異不已:自己為什麽會聯想到柔醬?
可洗完澡躺在床上,她卻不自覺地點開了柔醬的直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