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真我自在(9)
付欽鳳蹲在家中, 對着電腦一言不發。無論大佬問她在做什麽、想做什麽,一概不回答, 魔怔了一樣。
大佬坐在客廳,給付欽鳳泡了一桶泡面, 便坐在沙發上處理自己的事情去了。公司工作群裏一個接一個的奪命艾特,問她:一筆春的舊文對比完了麽、連載新文怎麽辦、一筆春人在哪裏、能争取到多少賠償……大佬只覺得心煩意亂,沒出事時一個兩個喜歡一筆春喜歡得不得了, 現在角色轉變倒是快, 催賠償催得不亦樂乎。而她自己, 則必須坐在這兒,一邊給曾經出版過的書找“相似商品”,确保已出版的小說不會陷入類似的版權危機,一邊照顧小朋友。
做他們這一行的,見過很多類似情形。一旦查出涉及侵權,都能查出更多, 無一例外。不犯錯誤的人永遠不犯, 犯了錯的人無法回頭, 他們的字典裏沒有“改邪歸正”四個字。
但大佬覺得,曲樂白不一樣。她看過曲樂白和付欽鳳簽訂的合約,曲樂白斬斷了一切退路,幾乎将所有的風險都攬在自己身上。如果曲樂白還想繼續“犯錯”,那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她得不到任何利益或者保證,除了名氣。而名氣?恰恰是曲樂白最不缺的東西。
大佬得出結論:曲樂白早就不想在這一行混下去了, 她想退圈。可……不想寫作了為什麽不告訴自己?自己可是她的編輯啊!理應同甘共苦的編輯啊!
而現在,大佬一邊排查舊文,一邊還得應付層出不窮的各種狀況。她扶了扶額,瞥見泡面泡好,起身走到書房前敲了敲門,“小付,泡面好了。有時間聊聊麽?就吃泡面的幾分鐘。”
書房沒有開燈,付欽鳳坐在昏暗狹窄的書房裏,披頭散發地擡起頭,沒有動作。
“不要沉默,有些事不能逃避的。”
付欽鳳這才點了點頭,拖着步子出來了。
大佬帶着付欽鳳坐在沙發上,将泡面遞過去。兩人均是一臉疲憊,從曲樂白不告而別之後,她們便一直如此。
“擔心樂樂?”
付欽鳳點頭。
“不如報警?已經過了48小時了,電話打不通,父母朋友都聯系不上……”
誰知話一出口,就遭到了付欽鳳的劇烈反駁。“不!”
大佬神色冷下來,說:“把她父母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吧,我知道你知道。”
否則曲樂白父母怎麽知道她具體在哪個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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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付欽鳳只是搖頭,也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态。
大佬嘆了一口氣,換了另外一個問題:“你也寫不出來了,對嗎?”如果是平常,她不會使用這樣“顯眼”的詞彙,但這個“又”字讓她覺得有些荒謬。
付沒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了一會兒問:“白姐姐要賠多少錢?如果我放棄那本書的版權,她還需要賠錢嗎?”
“不單單是版權的問題,”大佬說:“哪怕你放棄了一切權利,正如樂樂放棄的那樣,她也一樣違約,侵犯了公司和讀者的權益。況且這種情況下的版權分割很複雜,那本書……沒機會面世了。而樂樂可能會賠一些錢。”“可能”是個修飾詞,關鍵在于“一些”的深淺。
“那要賠多少?按照我們之前談的,我要寫多少本書才能還上?”
大佬這才知道,付欽鳳想代替曲樂白解決這件事情。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問:“你還寫得出來麽?”
“……”付欽鳳不做聲了。
“本來不想這時候說的,但你得弄清楚,你還不具備獨立創作的資格。創作需要靈感,靈感來源多種多樣,社會關系、自然山水、奇聞異事、前人著作……而你,你的創作靈感僅僅來自一個人,同一個人。”
“你的創作模式是仿同人的,我發現了這一點,本來想慢慢給你糾正過來,但現在需要說清楚了。同人創作的基礎是情感——對角色的喜愛,或者對相處模式的喜愛。這愛有點兒類似于愛情,激烈又孤獨,漂浮不定,沒有根基,并且通常不能持久。你的創作基礎不是基于人物,而是基于……對樂樂的愛,以至于她一消失,你就寫不出來了。”大佬愧疚地看着付欽鳳,道:“抱歉,我不想說得這樣直白的。”
付欽鳳的眼神裏浮現出短暫的受傷與失落,但在這之後,她很快調整過來,甚至還附和道:“我承認,那白姐姐呢?她的靈感來源是什麽?”
付欽鳳知道自己對曲樂白既依賴又崇敬,以至于寫文都是一股子“一筆春”的味道。初學者模仿心水作家風格的不少,但到她這種程度的,的确不多。付欽鳳從未跟大佬談論過曲樂白的風格,現在聊起來,自然好奇專業人士的看法。
“她自己,”大佬毫不猶豫地說:“樂樂是一個相當自我的人。世界有一千種顏色,但她只能看到她想要看到的那一種。在跟外界溝通之前,她先自作主張定了性,認定世界是如何構成的,認定了旁人的心情和想法。在認定‘安全’的時候,她才會接觸。她固步自封,常常不加以求證。我很難說這是好或者不好。這性格的确不适合日常同人相處,她朋友很少,這就是原因之一。我知道這個,卻沒提醒,因為她是個作家,這利于寫作。對樂樂來說,一切都只發生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她解讀成什麽樣子,那就是什麽樣子。寫作與日常交際本來就不是一回事,甚至可以算得上南轅北轍。創作者需要痛苦和距離,理解反而是拖累。”
“樂樂的靈感是蓬勃的她自己。以前是憤怒,現在卻是無奈。她越來越多地描寫主角的身不由己,試圖同讀者和解。我以為這是她在轉型,卻沒想過是她在求救,在自我博弈。也許她自己都沒想清楚,她想要維持以前的她,還是想要變成新的她。”說完這段話,大佬沉默許久,末了深深嘆一口氣,問付欽鳳:“你呢?你想成為怎樣的自己,你又想清楚了嗎?”
付欽鳳一愣。
她想成為怎樣的自己?在刨除了曲樂白的影響之後?
人們總說年輕人波瀾壯闊,是因為他們經歷得少。一年等同于年輕人的二十分之一,也等同于老年人的六十分之一。在付欽鳳不足二十年的人生裏,曲樂白的存在至關重要。她給她樹立了旗幟,告訴她該怎麽活,甚至給她的審美奠基,讓她愛上少年意氣。但她自己真的想要這樣罵?她喜歡寫作嗎——描述獨屬于自己的角色和情節,同時也描述自己的那種寫作?
付欽鳳低頭思考片刻,終是擡起頭看向大佬,道:“大佬,可以帶我去學校看看嗎?看看就好。”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大佬帶着付欽鳳在學校裏轉了轉。這是區內最好的高中,每個學生臉上都洋溢着對應試教育的不滿。而這不滿正是青春的精髓,也是付欽鳳一直羨慕并期待的東西。
她從未意識到自己竟然喜歡這個。曼德拉草讓她寫校園劇本時她蠢蠢欲動,她沒有意識到;伏案寫作時電腦旁擺着練習冊,她沒有意識到。在大佬陪着參觀學校的時候卻突然意識到了——這陪伴讓她誤以為自己是擁有家長與親情的。
她渴慕看上去尋常的東西,親情、陪伴、學校、青春……
她或真或假地熱愛寫作,或真或假地憧憬曲樂白,但她貨真價實地愛惜自己。她站在操場面前,老成地看着高中生做廣播體操時應付又懶散的動作,心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她扭頭看向大佬,說:“我知道白姐姐爸爸媽媽的電話,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們嗎?”
“鳳兒,你怎麽來了?最近工作順利嗎?之前聽說你想要考畢業證,考到了嗎?”
曲樂白的父母對付欽鳳非常熱情,拉着問東問西,這反倒讓付欽鳳有些不好應對。
大佬說她沒有立場露面,就在醫院樓下等着,于是探聽情報的任務全部落到了付欽鳳的身上。付欽鳳看着熟悉的長輩的臉,咬了咬下嘴唇,答道:“工作還好,最近正在準備考試。之前忙得很,沒來得及過來看看您,真是非常非常抱歉。”
“沒事沒事,你們忙,你們忙,有空過來看看就好了。”
付欽鳳一邊跟榮榮玩,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白姐姐呢?她有過來看過你們嗎?”
曲樂白的母親露出一個非常驚詫的表情,說:“你們不是住在一塊兒嗎?她最近常常到這邊來照顧榮榮,你不知道嗎?”
付欽鳳心裏一陣抽搐,看來他們還不知道曲樂白離家出走的事情。她總覺得這是自己的錯,因此也不太好意思在對方父母面前提起,只能飛快低頭,逃避道:“我……我複習得昏天暗地……”
“幾年過去了,樂樂變了很多。有話願意跟我們說了,照顧榮榮的時候也挺像那麽回事了,終于長大了啊……”曲樂白的母親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只是她好像不寫小說了,這種東西我也不太懂,鳳兒,你說,這能說不寫就不寫的麽?”
付欽鳳更加愧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每次過來,身邊都有個長得挺好看的姑娘陪着,比以前孤零零的樣子好多了,看來這幾年真的變化挺大的……受苦了啊……”想到女兒前幾日痛哭流涕的模樣,又想到兒媳婦轉述自井柔柔的話,曲母覺得那個朋友沒有白交,有些感慨,有些欣慰,眼淚便掉了下來。
付欽鳳卻是一愣。
好看的姑娘?曲樂白熟識的好看的姑娘?能陪着來看望父母的姑娘?
腦海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名字,付欽鳳有些懊惱。曲樂白離家出走這麽久,熟識的人就那麽幾個,她早該想到的。
那個美女主播,叫做“柔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