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說十天,說完卻開始恨。只恨十天不可以化作一百天、一千天,可他再恨也不言語。白日在勤政殿內處事,不能與樂逾相伴,夜間一夜夜留在盟鷗館。
他自知與那人相對,過一刻便少一刻,連在夜間都不願合眼。這樣晝夜不眠,熬得過兩日,如何能熬到第三日。夜間要樂逾陪他下棋,本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漸漸倦意上湧,昏睡過去。醒來在床帳裏,樂逾的雙臂內。他只見帳外燈光明亮,強撐起身道:“什麽時辰了?”
樂逾道:“天還未亮。”又将他往懷中擁,大手撫他放松的背脊,道:“為什麽不睡?”蕭尚醴擡起頭,一雙眼眸中燃燒的火光熄滅,漆黑黯淡,道:“你既然要走,又何必再來招我。我不睡因為一閉眼就看不見你,一睡就少了幾個時辰與你相對。這答案你還滿意?”
他幾日不眠,再美豔也有些許憔悴,樂逾看他雙眸,捧起他下巴,自他額頭吻到眉眼。這個人有一身鐵骨,對待他時卻是鐵骨柔情,蕭尚醴不再抵抗,聽樂逾道:“你入睡時我抱着你,你做夢我就入你夢中,你是睡是醒我都在你身邊,你又何必怕睡着見不到我。”
蕭尚醴這才在他懷中再合目睡上片刻,次日離開盟鷗館,卻召顧三公子入宮,許他與樂逾一見。
這二人相會又在一艘鳳舟上,正如上次相別在錦京郊外江上。彈指數年,上次言語往來猶是蓬萊島主與春雨閣顧三公子,如今卻是被軟禁之人與垂拱令顧伐柯。
鳳舟在太液池旁停泊,一個微微眯眼看人,悠然含笑的俊雅公子腳下不穩,搖搖晃晃,小心扶着宮人的手上船。他曾穿錦衣,如今卻只穿布衣。可這走路搖搖晃晃,沒有官袍的垂拱令卻使宮中人人不敢輕視。
他沿路上船,船上一只香爐,兩處席位,空空蕩蕩。樂逾坐下,颀碩高大,一身玄衣,反倒襯出鬓發的白。天子常服用色并無定數,只是蕭尚醴登位以來,因他年輕又姿容過盛,常服也必用重色好将容色壓下,玄色在宮中幾乎成為天子服色。樂逾的衣色與他相同,必然是蕭尚醴的授意。
這二人都暫且不語,目光交互幾次。宮人都已退到外間,顧三輕笑出聲,因雙足有舊傷,扶着坐席,慢慢坐下挪正,這番舉動竟不失儀态,反倒有種從容優雅。
樂逾上下看他一時,道:“垂拱令濯濯如春月楊柳。”顧三颔首道:“過獎。”宮人為他二人奉上茶水,顧三道:“旁人都說滄浪侯忘了,我卻不敢信。”
樂逾道:“為什麽不敢信?”顧三一笑,如同想起往事,道:“我認識的那個樂逾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有些事我信一信無妨,但要是讓我信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頂破天去我也至多信三成。”
樂逾道:“看來在垂拱令處,樂某沒幾分信譽可言。這麽一想,樂某真忘光了也好,就此改頭換面從新做人,也能博得垂拱令刮目相看。”顧三拊掌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樂侯這輩子想來就是再忘十次,也做不到改頭換面。但樂侯與我有約在先,不管尊駕真忘假忘,我都要提起幾件舊事。”
樂逾已換成斜倚,道:“洗耳恭聽。”顧三瞥他一眼,道:“三年前,梁城春雨閣內,我與樂侯有三個約定,樂侯可還記得?”
樂逾道:“老來多健忘,還請垂拱令點明。”顧三道:“第一件,樂侯曾借我錦京春雨閣一用;第二件,與我定下兒女婚約,今日相見也是為當面告訴樂侯,小女如今已滿半歲,小字缇缃,樂侯錯過了百日賀禮沒有送,到滿周歲時若是再不送一份禮,就不要怪我反悔不高攀你這親家了;至于第三件——”
他正色與樂逾相對。
垂拱令離去,留下一只食盒,盒中有一碟玉帶糕。這本是春雨閣內的吃食,樂逾以往很是喜愛。垂拱令與滄浪侯都是宮人得罪不起的,那玉帶糕被查驗無毒後便留下,樂逾獨坐在鳳舟上,對太液池煙波吃得一幹二淨。
那一夜,盟鷗館沖出幾個惶恐宮人向勤政殿去。劉寺聽報只覺雙耳嗡鳴,連滾帶爬入殿,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盟鷗館……樂侯中毒,危在旦夕!”
蕭尚醴倏然起身,将案上許多東西帶翻。他站立不穩,眼前一片白光刺來,一個字一個字道:“召太醫、查、是誰——誰敢!”
誰敢動他?誰敢下毒?誰敢将他……奪走!蕭尚醴從未如此暴怒,強忍住眩暈,宮人要服侍他更衣卻被一腳踹開,車辇備好蕭尚醴卻不上車,自侍衛身上抽出刀來,斬斷駿馬與車相連的挽具。那刀當啷落地,寒光閃爍,映他面頰,面無血色,額帶松脫,露出傷痕,越發豔得可怖,侍衛宮人肝膽俱裂,他伏在馬上,在宮中縱馬飛奔。風馳電掣到岸邊,劉寺已着人召集百名健壯宮人劃船,不到一盞茶光景就到盟鷗館外,劃船宮人皆用盡全力汗流浃背,跪倒船上,船下也全是驚駭伏地的宮人,蕭尚醴厲聲道:“滾!”眼前再無人,只有一條通道,他一刻不停入內,不顧身後多少人腳步淩亂地跟從,恍然只見樂逾伏在床上,嘴邊脖頸都是污血,玄衣都被浸出血色。
太醫也跪在一旁,一頭白發,額上幾下就叩出血來,惶恐道:“陛下,不是毒,卑職沒能救回樂侯,可這實在……請陛下饒恕卑職,這不是毒啊……”還未喧嘩幾聲就被拖出去。
盟鷗館內只有蕭尚醴一個人站立,他看似鎮定,手卻在顫抖。殷無效這才趕來,上前查看毒血,驟然失色。退後兩步,竟跪拜下去,道:“蕭陛下,這不是毒。是藥性相克,都是在下的過錯,沒有算到藥性相克爆發起來這樣厲害……蓬萊島主承受不住,已經……回天乏術,氣絕而亡。”這幽蘭一般的美男子本不曾對蕭尚醴多恭敬,此刻卻又行大禮,也叩首道:“千錯萬錯都在我,是我醫術不精,與他人無關!”
蕭尚醴再站不住,他雙眼從始至終留在樂逾臉上,就踉跄倒在床邊,茫然道:“逾郎……”他一時眸中清明,一時如癡如狂,伸出手去為樂逾擦嘴邊的血,可絲絲縷縷污血自他指縫間湧出。
外間忽傳:“太後到——”“皇後——”宮人叫得急收得也急,卻是太後皇後同時趕來。兩隊宮人手持燈籠,将廊道照得白晝一般,宮裙仕女來往,這一國之內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從未如今夜此時這樣步履急切,幾欲疾走,随行侍女絲履環佩聲響不絕。田彌彌走到門外,見得這一幕,竟腳下發軟,當即矮倒,幸有聶飛鸾扶住她。
太後目光只在愛子身上,但她見樂逾景況,也倒退倒去,搖搖欲墜,卻勉力支撐,見蕭尚醴背對着她,動也不動,心痛如絞,哽咽喚道:“醴兒……不,幼貍,母親的幼貍,我是母親啊,母親來了,你看看母親,看母親一眼……”
蕭尚醴卻聽而不聞,鼻梁與樂逾相碰,感受到那人漸漸失去鼻息,污血也已變冷,竟輕輕為他擦去血污,像一具玉雕的人又有了生氣,百種柔情似水,将唇貼上樂逾的嘴唇。在場諸人都心驚膽寒,只覺這心機深沉的少年國君此刻已經瘋了,卻沒有人敢驚擾他,任他與一具屍身唇齒糾纏,屏住呼息含咬不休,千般情濃,卻如同噬咬屍身血肉,見者都不寒而栗。
他側影極之昳麗,低下頭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輕顫,太後心疼幼子,然而親見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對自己的舉動言語,也是這般縱是死也逃不開的執念,幾欲作嘔。田彌彌卻慘白着臉起身,一步步走近床邊,雙膝跪道:“陛下,請節哀。”
室內一靜,落針可聞,反而聽見微小的聲音,卻是低低壓抑的笑聲。蕭尚醴轉頭回視,他膚色白皙,肌理柔膩,可下半張臉都是腥冷污血,這樣一擡頭,燭光照得雙眸中都是猩紅的血,真如血池殘屍中擡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輕聲道:“今夜是誰傳信驚擾太後,剝皮分屍。”室內有人退出,外間慘叫傳來。蕭尚醴道:“母親,我無事。送太後回去。”
太後離去。蕭尚醴看向殷無效,殷無效方才所言,藥性相克,什麽藥,現在才相克?千錯萬錯都在他,與他人無關——這他人是哪個他人?他晃蕩起身,在殷無效面前俯下,緩聲道:“你急着,為誰頂罪?”
人盡皆知,小聖手殷無效對顧三公子……蕭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顧伐柯剝皮抽筋,扔進馬廄踏成肉泥。你既是神醫,心上人成了什麽樣子想必都救得回來。”
殷無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蕭陛下……他,顧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藥……是‘徒勞’的解藥。‘徒勞’本沒有解藥,但顧三公子托我做解藥!只要服下‘徒勞’時日尚淺,服下解藥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藥送給蓬萊島主,并非存心害他……卻不料——”
藥性相克,對常人無毒的解藥竟成了樂逾的催命符。
蕭尚醴道:“你們救他,卻害了他!你們想幫他卻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無效前襟,之前抽刀斷挽具奪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樣大的力氣斬斷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鮮血長流都不察覺,這時已滿手是血,一抓就是一個血手印。手掌纖長,五指疾張,燈下看去猶如染血的白骨。
田彌彌默然不語,蕭尚醴的目光卻掃到她,帶血的手擡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問道:“皇後,你是否也這樣‘幫’他了?”
田彌彌的修頸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時臉色漲紅,聶飛鸾驚駭上前,卻見她痛苦搖頭,終于被蕭尚醴甩開,倒在地上幹嘔不止。蕭尚醴啓唇道:“拖下去。”
侍衛無聲入內将人拉走,到這一步,殷無效反而定下心來,眼中閃爍,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顧三公子,恨皇後殿下,但蓬萊島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蕭陛下你!是蕭陛下擒他,困他,傷他,最後害了他性命!”
不多時,蘇辭入內行禮,禀道:“城南煙火告知,罪人顧伐柯已束手就擒。該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蕭尚醴伏在床邊,握住那具屍體的手,這室內處處血腥,他卻缱绻低徊道:“他們可以等。逾郎與我的十天之約卻等不得。”
蕭尚醴一步不出盟鷗館,不飲不食,與屍體同卧。本有潔癖,此時卻不沐浴,周身血污幹竭,也置若罔聞。只将那人的手貼在自己面頰,柔聲細語,終夜喁喁不絕,直至嗓音嘶啞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是一國之君,可在這鬥室之中,什麽都沒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貼着面頰,又放入衣中胸口,可連那餘溫都保不住。他竟連一滴淚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雙目,使血如淚流。
此後數日,蕭尚醴一時瘋狂,令人以數十個小暖爐烘熱那軀體,讓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懷中感受溫熱;一時又神智清楚,令人在床上床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屍身不腐。
一連數日,宮人只敢在更換蠟燭暖爐巨冰時出入,屏息靜氣,殿外受刑宮人的血跡猶歷歷在目。人人低頭膝行進,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視國君,更遑論他抱住的那一具屍身。只是幾日下來,縱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內也漸彌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後到。幾日間不曾有一日拉開的厚簾打開,日光透入,可那床榻邊兩只青銅鶴燭臺上幾排蠟燭早已燃盡,滿地燭淚,多日來沒有宮人敢上前到蕭尚醴身後換蠟燭,仍是一片昏暗,床帳半垂。
蕭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床邊,黑發蜿蜒披拂,一動不動,只見他的背影。
門一開,越過屏風銅器珠簾,腐氣撲人而來。太後卻連掩鼻都不掩,只輕輕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細響,道:“幼貍……”
她如一輪明月,先帝去後,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縱是被沉入污穢血腥之地,也是清光無限。獨自入殿,就如濃重黑雲散開,射出一道皎潔月光。
蕭尚醴不曾轉頭,只是臉微微一動。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後又道:“幼貍,母親并未帶人,只有母親一人……你能聽見母親嗎?”
蕭尚醴喉中出聲,太後心裏一驚一痛。幼子聲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時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卻……如刮擦銅鏡。他咽喉腫痛,不飲水又強行自語不止,嗓子滾燙腥熱,卻如若不覺,慢慢道:“母親,別上前。”
太後忙道:“好,我不上前。幼貍……你過來,可好?”
蕭尚醴卻只對着床上,嘶啞道:“母親,我對這個人……我今生今世,唯有他這個人而已。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母親,這個人為兒子延續了血脈,我與他已有子嗣……可他依舊不要我——”
太後只覺天旋地轉,擔憂幼子再多說話,更損傷咽喉,她當然知道男人與男人不能有後,卻不願信愛子瘋了,只當他……心神俱損,悲恸太過,一時迷住心竅。她哄道:“幼貍,母親要你,母親總是要你的……你過來,讓母親抱一抱……”語及此處,想起蕭尚醴幼年是宮人帶大,楚帝不許她哺乳,也不許她多抱幾回,竟落下淚水。
她張開雙臂,可蕭尚醴如在夢中。太後這時方想起有人提點的話,道:“幼貍,十天到了。你與樂侯有十天之約,時日已到,你要放他走了。”
蕭尚醴這才道:“十天……到了?”
太後強忍哀傷,道:“到了……幼貍,來母親這裏。放他走。樂侯已經對你生氣了,你若再不遵守誓言,真惹惱了他,就要一生一世再見不到他了。”
蕭尚醴聞言,僵硬地在床邊支起身,卻連站兩回才站起,邁出幾步就跌倒了。原是這幾天不飲不食,又只與黑暗燈光相伴,日光照入,萬物都只能看到茫茫白光。太後連忙上前抱住他,他竭力嘶聲,卻只有氣音,道:“母親,我恨這個人。不知有多少次,夢裏夢外,我只想砍斷他的四肢,愈合他的傷口,不是做成人彘,而是……讓他一步也走不了,只能躺在床榻上,被褥中,只能聽見我說話,只能看見我的臉,可為什麽……為什麽現在他哪裏也不能去了,只能永遠留在我身邊,我卻不覺開心?”
宮人驚駭,争相攙扶,他半跪在地上,埋首進母親懷中,一地的華服衣裙層疊。太後的侍女奉上一只白玉盞,嬌嫩的手指與玉一色,盞中湯藥猶溫。太後親手端起,急道:“幼貍,別說話了,母親都知道……母親喂你。”
湯匙才送到他唇邊,蕭尚醴便嗆咳不止,湯藥自唇角湧出,帶着幾縷絲線般的血。連溫水都難以下咽。那幾絲紅痕在他玉白的掌上觸目驚心,太後手腕顫抖,一碗參湯倒扣厚毯上。侍女碎步來去,又雙手過頭奉上一只玉盞,這一回才喂下去。
太後口中柔聲喚道:“幼貍,幼貍……”撫蕭尚醴背脊不止,那參湯中有安神藥物,蕭尚醴不多時就覺出困倦,極力掙紮,不出幾下就力盡昏睡。季女官向那床榻上望一眼,憂慮道:“這……”
太後指尖上猶是方才撫摸蕭尚醴時沾上的血跡,那血腥之氣還萦繞不絕,她閉目道:“傳本宮懿旨,即日起封盟鷗館,宮中上下,無論緣由,登瀛洲島者悉數杖殺……餘下的……待醴兒醒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