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之十四
燕子媽将賴在燕子爹懷裏的燕子小妞帶走了,說是爹要看書了,不要在這裏吵鬧。燕子小臉上自然是滿臉不情願。燕子爹目送母女倆出門,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在了那本《宏鎮異志》上。突聽門口一聲輕響,燕子媽只身回轉來,問燕子爹,“相公,今天族長問起了,這本書啥時你能寫完,族長還說,寫完了趁早放在祠堂裏頭,也算了了樁心事。”
“是啊,世道亂,劉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也沒留下幾個了。”燕子爹手摩梭着《宏鎮異志》的封面,回道。
燕子媽嘆口氣,“族長也是這個意思,還說,以後就排排族譜吧,其他的,也不弄了。”
大約是話題過于沉重,燕子爹沉默了許久。燕子媽見相公無話可說,遂起身道,“我先去哄着燕子睡覺,等下便來給相公磨墨。”
燕子爹突然說道,“以後……”
燕子媽會意,接道,“以後我不會給燕子講牡丹小姐的故事了……”
燕子爹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故事還是可以講,等燕子大點再告訴她故事的全部吧,畢竟即便我們不說,她也能通過旁的途徑知道。”
燕子媽點點頭,嘆道,“好好的一個大家族,就這樣毀了……哎……”說罷低頭離去。
這是多大的一個啞謎啊!!
正當我惆悵于不知該如何下手搜尋信息時,燕子爹終于翻開了那本《宏鎮異志》——他們剛才談論的果然就是這本書——我只是沒想到,燕子爹居然還是專業作家。文化人啊……
當我喜滋滋的盯着燕子爹的手翻開書頁時,心中熱情登時被一瓢涼水潑熄。燕子爹翻到的是空白頁。也是,作家要寫書當然是寫在空白頁上。
突然我如醍醐灌頂般醒悟,劉氏族人和《宏鎮異志》,這二者之間的關系已經明明白白擺在我面前!鬼差留給我的那個做為線索的不知何人的生辰八字,很有可能在劉氏族譜中搜尋一絲蹤跡!宏鎮現在依舊存在,連名字都沒有更改,想必要找這兩本書不會太難。
與其在這裏幹耗時間,不如返回現實時代在做打算。況且施法太久,我的體力也會吃不消。
想罷,我念咒收法。
一睜眼,已經夜深,銀亮的月盤半挂在老樟樹的樹梢,清輝一灑大地,依稀如八十三年前那夜。
我舒活着盤踞了許久而麻木的雙腿,突然瞥見木門門縫裏插進來一張字條。走過去抽來一看,是浩宇留給我的,大意是他與霞聯絡過,霞已經無驚無險的返回城裏,一路上一點異狀都沒有,很安全,讓我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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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我在施法當中,沒有聽見浩宇的敲門聲,所以他才留條示意。不過那個’新娘’,或者我應該叫她牡丹小姐,居然就這樣輕易放走霞,倒讓我有些驚訝。
我精神倦怠之極,胡亂填些東西進肚子,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和衣卧倒,不一陣便睡着了。
祖奶奶居然沒有露面訓斥,我美美的做起夢來。
公雞尖銳高昂的聲音将我從夢中驚醒,我翻了個身咬牙暗恨。睡意再度朦胧,美好回籠覺即将開始時,木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驚跑了我好不容易攢聚起來的瞌睡蟲。我尚未發問,浩宇的聲音傳了過來,“木子,木子……”
我哀嘆一聲睡覺睡到自然醒對我來說是怎樣一種奢望啊,拖着我的布鞋去開了門。
門口浩宇正要轉身,這一見我,居然露出幾分欣喜的顏色,“喔,你在家啊……我昨天下午來過,你不在,我還……呃……我伯母蒸了點白面饅頭,讓我送幾個來給你當早飯。”說罷将手中事物往我跟前一遞。一個土瓷碗裏放着三四個大白饅頭,清新的粗糧香味撲鼻而來,引得我食指大動。
我笑着道謝,順手接過,抓起一個軟軟熱熱的饅頭送進嘴裏咬了一大口,邊嚼邊贊嘆,“好饅頭,韌勁十足……”
浩宇亦笑,雪白兩排牙露了出來,“喲,得您誇獎一回可不容易,一個面團得捏上個十幾二十多分鐘,別的不說,這勁道還是足的!”說話間我又咬了兩口。
我這餓虎撲食的吃相吓得浩宇趕緊告辭,“我看我還是先走了,你慢着點,沒人跟你搶,記得喝點水,免得噎着!嗨,晚點我過來拿碗。”
“哎!”我喊住浩宇,“你等下有事情麽?”吧唧吧唧,嘴裏不停。
浩宇回頭看着我,疑惑,“沒啥事,不過晚上要收拾收拾行李。”
噢,我想起浩宇之前說過的他的假休完了,打算返回北京。
“你有事情麽?”浩宇反問我。
“等下陪我去一下鎮裏吧,”我先回答,跟着又問,“鎮裏是不是有個什麽圖書館什麽的?”
“圖書館?”浩宇想了一想,“喔,你說的是宏鎮書齋吧?”
“是,是!就那地方!”我點頭。
浩宇奇道,“你去那裏做什麽?那裏都是些舊書之類的……”說到這,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壓低聲音繼續,“你是不是要到那裏去查查有什麽秘籍法術書之類的?”
我哈哈大笑幾聲,饅頭沫子噴出去老遠,笑完做一本正經痛心疾首狀教育被我口水洗過臉正忙不疊找東西擦的浩宇,“你也忒小瞧我家祖傳絕學了!我就憑一只木劍走天下,降魔除妖所向披靡,哪裏還用着其他旁門左道?”
浩宇丢下句,“好,晚點帶你去。”落荒而逃,估計趕緊回去打水洗臉了。
我回身掩上房門,三兩口将手中饅頭吃完,就着涼開水咕咕灌了幾口,肚皮立時漲起來。我滿意的嘆氣。
接着化開朱砂,運筆如飛,寫了一張治療陰火燎傷的符,揣進兜裏,端着浩宇留下的土瓷碗準備出門。臨走想一想,捏出一只饅頭放在桌上,準備留作午飯。
出門朝西,我沿狹窄土路而行,間或避開疑似豬牛雞等某類動物糞便若幹,來到顧婆婆家門口。舉手,敲門。
如昨天一般,老燕子幫我開的門。見到我,她驚訝了一下,然後問,“大閨女,你找誰?”
我見她一臉疑惑的皺紋,心裏暗想,這不是昨天咱才見過的麽,怎麽就忘記了?
想完還是得自我介紹啊,于是清清嗓子說,“哦,燕……呃,婆婆,我找顧婆婆,我是趙大爺隔壁的那個……”
“哦,是你啊,大閨女~”老燕子恍然,邊讓開門邊說,“你來看我侄女啊?嗨,不知咋弄滴,燎了一手泡……”接着顫巍巍的轉身朝裏走,要帶我去看卧床的顧婆婆。
我喊住她,将手中的土瓷碗朝她跟前伸過去,說,“燕子婆婆,我這裏有幾個剛出籠的饅頭,給你嘗嘗。”
老燕子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接過,渾濁的眼睛亮了幾下,“喔唷,這怎麽好意思啊……”
我誠懇道,“我知道您打小就愛吃,特意給您留的。”
老燕子癟着嘴笑了,“是啊,小時候我娘經常給我做……唉,大閨女,你咋知道滴?”
看着眼前這個捧着幾個饅頭就露出真心笑容的老婆婆,我有點心酸,快樂這玩意對人來說真是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東西,有時候金山銀山也難買一笑,有時有人祈望幾只新鮮饅頭而不可得。我沒有回答老燕子的問題,轉而問,“顧婆婆精神好些了麽?”
“嗨,差啊,起不了床啊……”老燕子被我一打岔忘記了剛才的問題,指着左側一扇黑乎乎小門說,“大閨女你自己去看看吧,我先去收拾一下。”
我應了聲好,又問,“有熱水麽?”
“熱水?我這去燒……”
我忙攔住她,“沒事,涼水也行!這饅頭您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唔,是啊,涼了就不好吃了……”老燕子嘟囔着,慢慢進了另一間卧房。
拇指粗細的竹竿搭成的架子上綁着細布蚊帳,不知多久沒洗過,顏色顯得黑舊黑舊的,床腳墊着防老鼠爬的空罐頭瓶,幹爽的稻草從床緣縫隙處伸出幾茬,紅底綠花被面零散的打着幾個補丁,補布的花色不一新舊不同,被子底下躺着奄奄一息的顧婆婆。
我上前叫了她幾聲,顧婆婆“恩呀”一聲醒轉過來。兩只眼神采全無,看樣子被折磨的不輕,我有些懊惱自己怎麽沒想起來先給顧婆婆看看傷。
顧婆婆認出我來,有氣無力的說,“他,他,他大爺家的閨女……”我應了一聲,沒有指出我不是趙大爺家的大閨女這一錯誤。
顧婆婆掙紮了一下,我忙上前架着她的胳肢窩幫她坐起,接着又幫她整理了一下枕頭,問,“現在感覺怎樣?”
顧婆婆嘆氣,“不知道中了什麽邪,手上長鬼泡。”農村人信邪,有些什麽災啊痛的通通怪罪到鬼怪頭上,不過這次不是冤案。
我伸手去摸她的手,“讓我看一下。”
“哎喲,莫看,莫看!”顧婆婆不肯,“別讓邪氣過到你大閨女身上了。”
我說,“沒事,我年紀輕,經得住。”邊說邊把她虛握成拳的手掰開,只見兩只粗糙大手上密布大小發黑的水泡,有的已經開始發黑潰爛,整只手掌都紅腫了,一股酸臭隐隐溢出。
“痛麽?”我問。
“痛倒不痛,”顧婆婆回答,“就是心裏難受,撓心,心慌得很……”
我伸手先将顧婆婆的左手合在我的雙掌中,輕輕的搓着,嘴裏繼續跟她唠嗑,“房間裏怎麽不開開窗啊,潮濕陰暗,對老年人身體健康不好。”
顧婆婆說,“唉,老了不中用了,經不得風,稍微吹點風就頭疼。”
我說,“每天中午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要緊的,這個時候陽氣最重,驅趕陰氣什麽的最有效了。”我這真是職業病,好在顧婆婆沒在意。我搓完她的左手,換了右手搓。
我繼續唠嗑,“聽我的,顧婆婆,以後中午時把窗戶和門都打開,特別是卧房,你的,還有燕子婆婆的。你們兩個老人家住着,又都是女的,陰氣比較盛。”
“都大半截入土了,還那麽講究做什麽哦……”顧婆婆感慨。
我接道,“是啊,大半截入土了,更容易招惹那些不幹淨的東西,要入土,也得幹幹淨淨的入嘛。再說,曬曬太陽只有好沒有壞。”
聞言顧婆婆笑了幾聲,突然驚訝說,“哎,你這麽搓幾下,我心裏不悶了,也不慌了……”
我低頭看了看顧婆婆的兩只手,黑氣已經消失,于是滿意的點點頭,“再喝一道符水就能消腫,到時你好好休養,這傷過幾天就好了。”
“喔唷,大閨女,你還真學過仙術啊!”顧婆婆驚訝。
我謙虛,“啥仙術啊,呵呵,就是我祖奶奶教我的土方子而已。”邊說邊出門來到竈屋,尋到一只幹淨的瓷碗到水缸裏舀了點水,端了回來。
顧婆婆正盯着自己的手仔細的瞧,嘴裏發出啧啧之音。
我背轉身,念咒引火燒符,待符化灰後扔進瓷碗裏,伸指攪拌一下,然後遞給顧婆婆,“來,顧婆婆,喝了這個就好啦!”
顧婆婆捧過碗,咕嘟幾口吞下。
突聽叮啷啷聲音自隔壁傳來,似是什麽東西滾在地上。我一愣,顧婆婆着急起來,要掀開被子下地穿鞋,邊跟我說,“那是我小姨,哎喲,可別是摔了一跤……”
我忙勸她,“我過去看,顧婆婆你先躺着。”
攔住了顧婆婆,我來到老燕子的卧房門口。門沒有關,我一眼看見老燕子坐在正對着房門的一把破舊的太師椅上,歪着頭靠在椅背上,手腳攤着,一只饅頭落在她的布褂圍裙裏,而那只土瓷碗和另外兩個饅頭正滴溜溜的滾在地上。
我暗叫聲不好,忙念咒開陰眼,果然見帶着高帽的招魂使者搖着手裏的招魂幡正飄着經過我身邊。我手一伸,“請留步!”
招魂使者嘎然一下止步,翻着白眼看我一眼,尖着聲音斥責我道,“咄!李氏!”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都禁不住要淚流滿面,“此人壽限已到,我奉命拘魂,你無端攔我作甚?!”
面對招魂使者指責我無言以對,只好慢慢縮回手讓開了路。
招魂使者哼了一聲便繼續飄起來。但讓我驚訝的是,跟在它身後的那個魂魄,并不是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太,而是綠衣花襖的小姑娘——路過我身邊時,燕子小姑娘對我微笑了一下,說了一句,“多謝!”這讓我甚是欣慰。
祖奶奶說過,凡是人死之時,魂魄會回到此人生前記憶中最愉快的那個狀态。看來我無心送出的饅頭,讓已經稀裏糊塗的燕子老婆婆想起了自己最美好的童年時代。
望着漸行漸遠的綠色身影,我默默說了句,保重。回神時我突然想,不知我這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候是哪段?死後會以什麽狀态成魂?繼而又想,這個問題我似乎從來沒有和祖奶奶讨論過,不知道她老人家死時是個什麽狀态,為什麽成了魂魄了還是這麽肥白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