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之十
夜風微涼,風走草響。
連聲質問而得不到任何回應的場景是詭異的,那男人終于發覺了。不過大概是覺得對方只是個孩子所以并不害怕,他慢慢來到周宏身邊,邊喊了聲,“喂,小孩?”邊伸手一推。
一推之下,手卻落了空。
我清楚的看見周宏蜷縮的身子悄無聲息的往後平移了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卻剛好躲過了推向他肩膀的手。
男人一個踉跄,差點跌倒,忍不住咒罵了一句,“媽的!”上前一步準備再推,周宏卻突然擡起了頭,兩只眼睛直直看着對方。
那男人一僵,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突然,天上雲彩散盡,月亮露了出來,天地間霎時亮了幾分。
突如而來的亮光讓男人膽大起來,他收回了手,“嗳,你這小孩怎麽蹲在這,問你話也不回?”話裏滿是狐疑,語氣頗為不善,“我問你,是你撿了我的手機麽?”
“我沒撿到你的手機……”周宏終于開了口,他仰着頭,用極慢的語速回,“我撿到的,是我自己的手機……”
男人顯然沒注意對方話裏的玄機,繼續問,“我打電話是你接的麽?剛才那鈴音是你的手機響麽?”
周宏慢慢站起來,右手手掌攤開伸到男人面前,一只小小的紅色手機躺在掌心,他續道,“是它響……”
男人一見大喜,小心翼翼誘惑,“就是這個……來,你先把手機給我,我這裏有500塊,跟你換!”然後急不可耐撲了上去。
周宏身影又是一晃,退了一步,男人再度撲了個空。
此時,男人才覺得蹊跷起來。他站定,大概覺得不穩妥,又後退了一小步,問,“你,什麽個意思?”
周宏似沒聽見,只是低下頭,看着手中的手機發愣。男人将手悄悄探入褲兜,慢慢抽出一根麻繩。
我也輕輕逼近些許,以便能及時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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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會功夫,月亮隐在雲層中,黑暗再度降臨。
男人顯然不适應夜色,他忍不住從自己兜裏掏出手機,揿亮,鍵盤發出微弱的光。他把手機當手電筒用,照向周宏适才站立的地方,卻被吓得大叫一聲,往後急退了一大步。
原來趁着那麽一小會功夫,周宏已經逼近了男人。他雙腿僵直,以腳尖着地,就這樣貼在男人的面前三寸遠的地方,仰着頭,兩人幾乎鼻尖貼上了鼻尖。
男人顫着聲音問,“你……你……搞什麽……”
周宏帶着哭音開了口,“你還記得麽……”一個男孩尖着嗓音帶着委屈的哭腔幽怨的泣訴,還是在黑夜的亂葬崗裏,這實在令人不太舒服。這只是我的感覺,我想,那男人只怕會更加覺得難受。
“記得什麽?”聽男人說話的語氣,果然是吃驚不小的樣子。
周宏回,“這只手機,還是你送我的……”
“你胡說什麽!這是我送……呃……我朋友送我的!”男人怒了,“500塊你還想不想要?!想要就快點把手機給我!”
“連,手機鈴聲,也是你幫我選的……”周宏繼續說,“從一開始到現在,我一直都沒有換過……”
男人震驚了,“你……你……說什麽……”
“你說,和我相見恨晚,你說,我們就是梁山伯和祝英臺,你說,我們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一起就像兩只蝴蝶一樣……”周宏邊說邊哭,“十三年了啊……”
男人說不出話來,只是張嘴傻愣。
我有些心酸也有些好笑,梁祝的故事是很感人,雖然用來做鈴音的歌也叫“兩只蝴蝶”,但這兩者的意境也差太遠了吧!
繼而我有些感慨,原來這兩人勾搭了十三年,不是三年,他們吵架那晚是我聽岔了。我有點為女鬼打抱不平,十三年可不是短暫的時光,這男人不給女人一個交代也就算了,到頭來卻連命都要了去……
不知道上輩子這兩人是什麽糾結的關系,今生要這麽糾纏。
“我跟着你十三年……我無怨無悔的跟着你十三年啊……”周宏,或者說是附上了周宏身的枉死女鬼,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人死後為什麽魂體能在人間繼續流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心中還有執念。盡最大能力幫助魂體滿足生前執念,已經成了行業裏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方面是便于超度,引導魂體早些放下生前事去往往生路;另一方面,大家都有這麽一天,今天幫了別人,沒準明天就有人幫自己。
眼前這個女鬼,我想她的執念多半是為了報仇——這當然不能放任它任意妄為——但是,吓吓人出出惡氣,這些行為是在我的容許範圍內的。
至于這男人,手裏已經欠下了一條人命債,閻王爺那生死簿裏估計近百年內是休想看到他的名字了……若是再欠一條——好吧,這個可能性沒有了,有我在,必定要看護周宏周全,否則老天爺也不會安排我鬼使神差的在這個小縣城一呆就是這麽多天。
我盤腿坐下,托腮靜觀其變。突然有聲音傳來,我回頭看見小文蹑手蹑腳的走了過來。我朝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他理解的點點頭,然後靜悄悄坐到我身邊。
我打着手勢問他,“時間到了?”
他點點頭,接着他指了指場中,問我情況怎樣了。
我指指周宏,抹了抹喉嚨,然後做了個哭泣的動作,意思是周宏被女鬼附身了,現在正在哭訴。
小文居然全都理解了……他不再問問題,和我一起托腮看戲。
我很佩服他的理解力。
“你……到底是誰……”聽起來此時男人應該是有些明白了,但似乎是不肯接受——也是,這事不是那麽容易就被接受的——他仍在負隅頑抗,抖抖索索問,“你怎麽知道……這些……”
周宏繼續哭泣。
這女鬼被斷了喉,一肚子委屈說不出來,此時借周宏之口正好哭個痛快說個痛快。哭過之後便開始了回憶。只說了幾個細節片段,便被男人粗暴的打斷,他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叫喊了起來,質問對方到底是誰怎麽會知道這些是不是被人收買了來害他。
他手裏還攥着麻繩,企圖謀機(手機)害命,現在居然質問別人是不是來害他?
男人的心虛和軟弱在歇斯底裏的發作過後徹底暴露,只聽撲通一聲,他跪在了周宏身前,以頭跄地涕淚交加,“雲莉,你是不是雲莉……雲莉,我,我對不起你……”
雲莉——好吧,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還是以本名稱呼吧——放聲大哭,哭得站也站不住,搖搖晃晃的,右手顫顫巍巍的指着跪在身前的男人,“你,好狠啊……你怎麽,下得了手?我……好痛……喉嚨好痛……好冷……”
男人嚎啕大哭起來,斯着嗓子道,“我也沒辦法,雲莉,你逼得我太,太緊……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心痛啊……”
我暗暗搖頭,男人,負心的男人啊,永遠不要期望他們會自我反省。
男人開始長篇大論的為自己開脫,“雲莉,十三年的情分,你以為我不念麽?我,我,我,多想娶你,想給你一個正式的名分,想跟你生活在一起,生兒育女……但是你也知道,我現在能這樣,全靠我老婆……我老婆她娘家人為了你的事情,找了我多少麻煩你也知道的!那……現在,我老婆又懷了孩子,他們逼我跟你了斷!我實在是沒辦法,我也是被逼的!!”
我聽得心中氣悶,所有的過錯都是外力所致,這是弱者最好的為自己所犯錯誤找的開脫借口,當初的歡欣享樂都忘記了,記得的都是所有的迫不得已。偏偏這樣的“弱者”是人類的大多數。
我看了看小文,他歪着頭,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我。我疑惑,問他怎麽了。他拉過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筆一劃寫字,問我,“這就是人類的愛情?”
我反抓過他的手,用筆畫回,“不好說……”
“為什麽?”
“愛情是個很複雜的東西。”
“有多複雜?”
“因為很複雜,所以不好說……”
小文沉默了一刻,大概被我繞糊塗了,其實我自己也很糊塗,我還沒戀愛過……唉,誰會愛我呢?
“不過,”我抓起小文的手心開始寫字,“愛情會令人變得自私。”
“也就是說,自私的才是愛情?”
我一愣,我有點兒跟不上妖的思維方式。
“有沒有無私的愛情?”他繼續問。
“應該有,”我想了想,然後回,“但是,至今我沒有見過……”
“既然沒有見過,為什麽你認為它存在?”
“我希望它存在。”
“在你的希望中,它應該是什麽樣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皺眉想了許久,才一筆一劃回道,“不已物喜不以己悲。”
小文疑惑,“範仲淹?”
“借用一下,”我解釋,“我的理解是‘愛,不使我忘乎所以,不愛,不使我迷失自我’!”
小文沉默了一陣,問,“假如你是這個‘雲莉’,你會怎樣?”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反問他,“假如你是她呢?”
小文很快回我,似是答案早已在他心中,只有兩個字,“守候”……
這個答案讓我很是觸動,要多麽寬廣的胸懷才能讓人能壓抑自己的情感,默默守候在自己心愛的人的身邊?
我想,人類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因為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短到來不及深思熟慮,人生的路便到了盡頭。猶如夏日的知了,憋足了一個秋冬,才有一月的歡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