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之十二
我四下打量。
幹淨,整潔,也很簡陋。我忍不住問,“你一直都住在這?”
小文點頭,不發一詞。
我将包袱丢在地上,摸到一側廚房,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甩着手上的水回了正屋。
屋內只有一把發黃的藤椅,30°斜擺對着嵌着小指頭粗細的窗戶欄杆。月光透進來,地上描繪出細長細長的影子。
小文盤腿坐在黑暗裏,指着藤椅朝我說,“就一把椅子,将就一下吧。”
我也不跟他客氣,一屁股坐了進去。調整了一下姿勢,正瞧見窗外樹影婆娑,一條羊腸小道露了小半在外,土黃的泥地,被月光映得發白。我暗想,看了四十幾年的風景,就是這般模樣?
小文一手托腮,一手耷拉在膝頭,側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黑暗中,他顯了原形,一張側面看着着實誘人。到底是畫變的妖,從骨子裏往外都透着清奇,身上還有一股似有若無書香氣。
這味道有些熟悉,于是我笑了,“那晚果然是你!”
小文轉頭看着我,兩只眸子帶着涼得沁人的亮,訝然問,“什麽?”
“我入住健哥旅店的第二晚,在我房門外的是你。”我答,想一想又補充,“就是那一晚住我樓上的那對苦命鴛鴦吵了起來。”
小文不否認,垂下眸子,霎時如烏雲遮住了月的光華。
“你那晚來做什麽?”我再問,将頭支在膝蓋上,靠近了他眯眼賊笑,“學崔莺莺夜探張生?”
小文微愕,修長的眉這麽一挑,真似嫩綠楊柳枝被春風帶起劃過平靜湖面,他繼而一笑,形容不出的美。我立時潰敗,一退三千裏,将雙腿縮進藤椅中。
“你想……”小文靜靜開口,“知道什麽?”
“我想……”我學他語氣,“知道你,為什麽對我有敵意?為什麽忙不疊的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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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文一副不知該怎麽回答的模樣,皺眉想了想,一嘆轉道,“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說一個故事?”
“好哎!”我雙掌一擊表示歡迎,接着正襟危坐。
小文沒有立時開口,他陷入沉思似是在組織語言。我不敢打攪他,只是安心的等着。
“古時候,有一個朝代,發生了戰亂……”多麽中規中矩的開場白,“有一個書生,奉皇帝之命前去守邊關……”
下面是小文的故事概要,讓我們還是用原版開場白來敘述吧……
古時候,有一個朝代……
确切的說,是一個末世王朝。那時,連連天災,國內民不聊生禍患四起,北方強敵環飼虎視眈眈。王朝,岌岌可危。
末世出昏君,出佞臣,在這個朝代也不例外。更糟糕的是,這個皇帝在性格上有很大的毛病,剛愎自用兼多疑。稍微有點本事的大臣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朝堂內只剩下一群只會溜須拍馬膽小無能之徒。于是,朝中綱紀混亂暗無天日。
一個災年後,活不下去的農民聚集成堆開始造反,為求速戰速決,皇帝索性把戍守邊關的軍隊調派回來對起義農民進行圍剿。
外防空虛,北敵趁機重裝入侵。
等侵略的消息報知朝廷的時候,敵人已經攻下了王朝北面若幹重城。朝廷方寸大亂。
皇帝召集所有大臣詢問對策,那些膽小怕死者紛紛表示,應當守兵不出,敵人都是游牧民族,搶劫一番自然會離去。還有人建議議和,不惜割地賠款,只求偏安。
只有一人力排衆議。
“只有他,一介書生,進士及第在翰林院抄了十多年書的書生,站出來說,應該戰!”小文充滿感情的敘述着,預示主人公出場。
不得不說,在這樣危急境況下,能跳出來同皇帝和所有大臣們唱對臺戲,此人确實勇氣可嘉。加之小文的描繪充滿了敬仰的感情色彩,讓這個書生的形象異常高大起來。
當然,這個小小從六品官員的建議并沒有得到重視,反而被鄙視唾棄了一番。于是,皇帝決定不戰,并派人帶着厚禮前去議和。
熟料,敵國将領笑納了禮物,卻殺掉了皇帝派出去的人和随從,只留了一個給皇帝帶了封信回來。信中将王朝和皇帝都大大嘲笑一番,并表示,他們的大首領對皇帝坐的龍椅很有興趣,想搬回去用用。
皇帝龍顏大怒。于是,沒人再敢提‘議和’這個建議。
可是,不議和,就得戰!遍觀朝中,無人可以領兵無人願意領兵。皇帝發愁時,書生再度站了出來,說,他願意。
“這是一條不歸路,書生早已知道。但是,國家危亡,匹夫豈可退卻?”小文緩緩道,“皇帝破格委任書生為鎮國将軍,領兵十萬,前往北方禦敵。出發前夜,書生與妻子話別。繁瑣碎話,都是家長裏短。夜深了,書生突然興致大發,對妻子道,我給你畫一幅畫罷,我想帶去北方。”
一別唯恐是永恒,見畫如見人。
于是書生鋪開宣紙,妻子在一旁研墨。化開墨汁的,是她的眼淚。墨研好後,妻子搖頭說,她現在哭得太難看,還是別畫了。
書生寬慰說,沒關系。但是妻子就是不願意,書生只好建議說,不如畫她的背面吧……
聽到這裏我明白那副被小文挂在旅店大堂的畫是怎麽來的,或者說,‘小文’是怎麽來的。
時間不夠,畫只畫了一半。天亮後,書生點兵出征,一去就沒有回來。當陣亡的消息傳回的時候,書生的妻子也三尺白绫上了吊。
之後,國門大破,沒多久王朝便滅亡了。
一個朝代的滅亡原因,大都是氣數已盡,單憑一人之力,是無力回天的,不知那書生是否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臨危受命,抱着必死的決心上戰場,這種勇氣不可謂不值得尊敬。書生的妻子為夫殉情,亦是可歌可泣。
只是,一幅畫,是如何在戰火中保存下來的呢?
小文接下來的敘述,解答了我這個疑問。
小文說: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麽出來的,或者說,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突然得了靈氣,從一幅畫化成了人。總之,當我有了意識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躺在一處黑暗裏。很黑的黑暗。
我伸手将周圍摸了一遍,察覺這個地方不大,是一個封閉的盒子。幸好沒多久,我的眼睛就能視物了,原來我躺在一個棺材裏。邊上卧着一具白骨,它緊緊摟着一副卷軸。
我推開棺蓋,坐了起來,環視四周。
棺材被端正放在一個石室裏,沒有殉葬品,牆壁上雕刻着簡單的畫。畫的內容大都是戰争,但最後一副石壁上刻着字,解釋着,原來這個石質墓穴是王朝的敵國為書生建造的。
書生以死效國,并力阻敵人鐵騎,在糧饷缺乏、得不到朝廷支援、境況極度糟糕的情況下,居然将敵人攔在城牆外整整六年。城破後,書生自盡謝國,一番壯舉贏得了敵國大首領的尊重,是以屍體得以保存完全,被安葬在城外山頭。
而這副畫,便被當做書生唯一的陪伴,一起埋入地下……
我也不知道為何我一清醒,就能将前因後果全部通曉。我将畫軸從書生懷裏抽出,展開看見畫還是離家時那副情狀,書生并沒将它作完。”
說到這裏,小文陷入長久的沉默……
月影西斜,空氣中居然有了幾絲寒意,我抱了抱肩,輕微動作驚動了小文。
“後來呢?”于是我問。
他輕咳一下,繼續道,“捧着畫卷在手,我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要找到他,讓他将畫完成……于是一找,就找了幾百年……”
我輕聲問,“健哥,就是書生轉世?”
小文輕輕點頭,“這是他第五世……”
“那,為什麽到現在你都沒能讓他把畫畫完?”我知道,這樣找一個輪回的人是很辛苦的,他每一世的外貌情狀甚至性別都會不一樣,投胎的地點和時限更加千差萬別。
小文嘆了一氣,“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錯過了時間,他已經垂垂老矣。第二次時,他是屠夫,目不識丁。第四次,他領兵打仗,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被流彈射中。第五次,便是這次了……”
我聽出他話裏玄機,忍不住追問,“你好像漏了第三次?”
“第三次,他才情縱橫……”小文喃喃,似是陷入無邊回憶,“我化身白面書生與他結交,本想誘他将畫作完便離去。可是一談之下,卻覺華蓋傾頭一見如故,不忍歸去……便……錯過了……”
小文的話裏似是還藏着故事,但他并沒有向我坦白的打算,我也不想追問。只是看來,這一次小文只怕又要失望了。健哥資質平平,你讓他畫一副這樣的工筆畫,不如直接要他老命。
我以為故事完了,剛要問小文今後打算,他突又開口續道,“我起先對你沒有敵意,但是後來聽見你和他談笑,便忍不住生你的氣。”
“哦?”我有些奇怪,“我們說什麽了?”
“你只怕自己也不記得了。”小文道,“你與他約定來世再見。”
啊……這個……我似乎是真的說過的……但是是和健哥開玩笑而已,想不到小文當了真。但是我能苛責小文小心眼麽,在聽了這個故事以後?
不能啊……
所以我誠懇的道了歉。
小文怔忪着,似若未聞。突然他來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聽見你和他約定來世就如此反感,剛才在亂葬崗聽那對男女對白,我突然有所理解。”停頓一下,小文問我,“你還記得你問我的問題麽?你問我換做我是那個女鬼,我會怎麽辦?”
我點頭,“記得,你說你會守候。”
“是的……守候……”小文說,“我那時突然明白了,原來我只是單純的想找到他而已,陪在他身邊,一世又一世……”
小文的話讓我動容。
這是愛麽?
我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