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卦
谪仙公子的離去和出現一樣都是悄無聲息,在我琢磨着東海鏡閣這鮮見的名號時已翩然隐沒于了黑暗中。手指輕輕貼上唇,指尖一點豔麗暖香。這是紅蓮的味道……
夜裏下了雨,我坐在一角屋檐下瞧着青棗大小的水珠子從高空落下,幽然無聲地貫穿我的身體打在青石臺階上,砸碎的水粒向四面八方飛濺去。街口焚燒的艾葉澆上雨水,滋滋冒起條細蛇似的長煙,纏着苦澀的藥味飄了過來。
青灰的煙霧穿梭在我身體裏,仿佛和我融為了一體,風一刮,瞬間消散進鴉羽色的夜裏。我恍若有種錯覺,自己也和這煙霧一樣散去了。在地府裏做鬼時和做人沒什麽兩樣,人間有的那裏也有,要當值要勞作。可在陽間,身為鬼與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姓沈的道士說的不錯,子夜時分游走在城中的疫鬼确實不少。得疫病而死的人大多瘦如枯骨,那些一把把幹柴一樣的鬼魂如蜘蛛般攀沿在牆角樓檐上,吱吱作響地轉着脖子往窗縫門隙裏窺探着。它們這種耗盡元氣的鬼,對于活人的陽氣有着本能的渴望,特別是與自己關系密切的親人。
得疫病而死的人化成疫鬼,疫鬼再吸走活人的元氣,如此惡性循環下去,不出一個月這裏就是做枯骨橫行、厲鬼泣夜的死城了。真可怕,我抱緊雙臂縮緊身子,寒氣從心底升起。
咯咯咯的喘息聲忽然響在身側,我猛地擡頭,兩三步外正站着個萦繞着青黑疫氣的鬼魂,顴骨高聳,深陷的眼窩裏閃爍着兩點墨綠鬼火。它在觀察我,或者說伺機捕獵我。采補同類在妖鬼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弱者若沒有生存辦法,稍不注意就會被強者采補成為自身修為。我捏緊袖子,身上的法力被那條劍穗鎖了大半,現在這樣的境況我別說打過它就連逃走都是個難題。一個疫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丈遠外滿街的疫鬼。
它謹慎地往這邊走了兩步,搖搖晃晃的骨架哐哐當當,腐爛的臭味遠遠傳來,招得樹上不眠的烏鴉興奮不已。我屏氣凝神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同時分神留意不遠處的動靜,雪上加霜的是巷口已徘徊了一兩個向這裏張望。面前這個也注意到了自己同類的威脅,嘶吼一聲就撲了過來,我想都沒想飛身就沖了出去。沖的方向正是厲鬼當道的主街,兩三個我逃不掉,但一大群亂起來說不定還有機會渾水摸魚地溜掉。
現實總是達不到理想的高度,在蹿入鬼群中前的一剎那,我被捉住。我聽到脖子後面毛骨悚然的咕咕聲,泥土和腐肉的腥臭堵住了我口鼻,喪服的廣袖和裙擺纏在那兩只黃綠的爪子裏。我使勁掙了下身子,換來的是它更緊的箍束。
周圍沒有一個活人,就算有活人也救不了我,看來我是連一年的壽元都沒有了。在這生死關頭,我突然出奇的冷靜,甚至冷靜到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死時候的情景。那天太華寺正在為觀音做壽誕,我也去了給大師兄捧場。出門前身邊打小伺候的燕一看天冷就奉杯米酒給我暖身,許是那酒後勁大了,到了太華寺沒多久就頭暈腦熱。告了大師兄一聲後往後山吹吹風,順便見個人,沒想到等的人沒等到,反而在懸崖邊上失足落下去了。
疫鬼喉嚨裏的咕咕聲越來越近,我仿若回到了墜崖時的那一刻,無限地向在墜落,墜落……疫鬼朽木似的喉骨停在我額頭上方,菱形的箭頭穿過了它對準我的眼睛。
抓着我的手松開了,那具腐朽掉的身體一節一節垮了下去,啪最終碎成了一地灰燼。我低頭看着灰燼中的那只長尾羽箭,緩緩擡起頭來,對面樓檐上的黑影卻沒有放下弓,接二連三的飛矢墜星般紛紛而下,那尚在觊觎着徘徊的疫鬼沒發出一聲哀嚎就粉碎着倒下。
“好了,百裏。”我抻了抻皺巴巴的袖子:“生前都是寧州百姓,你何苦讓自己難過呢?”
站在檐角的人影依言慢慢地放下弓來,他側臉看了一眼我,竟轉身又要走。我連喊數聲都不見他有停的意思,一捂臉嗚嗚咽咽道:“你個死鬼,不要人家了。走,你走!再也不要來見人家了,虧得我為了你受苦受難,差點連命都沒了。”
“……”
一會後,我和他一高一低地坐在了寧州城樓上,對着茫茫大漠孤月。他挽着長弓,明亮的眼睛瞧着沙山頭的月亮熠熠生光。
“真沒想到,你我居然還能見面。”我欷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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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有了細紋的眼角彎了彎,沒有說話。
“當年那件事是父親做的不妥當,而那時的我被禁了足半點辦法都沒有。”我仰頭看着他:“我說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原諒我父親和我,只是他們說這城中瘟疫是你含冤而起……”
他眼裏的光慢慢熄滅了,笑容也泯去嘴角,五指一緊,弓弦嗡嗡。
“拿死人做文章這種事在歷朝歷代都屢見不鮮,前朝東國滅亡也傳聞是那女公子命數不好克了自己姐姐龍脈的緣故,可你我這樣的人怎會不知道這些不過是權謀政治披着的一層皮和借口罷了。要為自己的做下的事做掩蓋,選來選去,再沒有比不能說話的死人更合适了。”我彈去白裙上的灰塵:“再說,以你我相識的情分,如何叫我相信你為了一己恩怨去戕害自己城中百姓?”
我與百裏越相識的時間可溯及十來年,從我認識他起只見過他爽朗陽光的一面,就是身負重傷之下也沒現過愁苦之色。可此刻……我輕輕撇過眼,仿佛沒看到他微紅的眼眶,抱歉道:“我的父親對不起你,而我連在你死後為你正名都做不到。百裏,你若要怪,就怪我便是了。”
他仍然不言不語,我讪讪道:“你不會讨厭到連和我說話都不願意吧?”
他搖了搖頭,手拊上自己的脖子。
我納悶地瞟了一眼,震驚非常:“怎麽會這樣?”
被金甲裹着的脖子上剜了一個駭人血洞,涓涓黑血一縷一縷流下,一看就知道中了毒。不是說他是與犬戎連戰三日,力竭而死嗎?他靜靜地看了我一眼,指頭撇了一抹黑血在城樓牆上一筆一劃寫道:“時疫一月發,一月盛,一月盡。”
算了算時間,從傳聞寧州有瘟疫到現在,已過了兩月有餘,難道說再過不久疫情就會消失了?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繼續寫着:“生為死,死即生;君不君,臣不臣。”
稍稍揣摩一下,隐約發覺似指的是如今朝野?可那句生為死,死即生是什麽意思?生與死是一樣的?或者可以說,活的人是死了,死的人活了?不懂,不懂……
最後,他寫了兩個字:“保重。”
我一慌,抓向他的手,可落了個空。煙雨朦胧,面前已空無一人。旭日刺破大漠的清晨,幹燥的沙礫滾動在城樓的磚石上,掌下的血字一點點消失在陽光之中,只餘一手心的沙土。
“想被太陽曬死嗎?”在我出神時兩個手掌攏在我身前,遮去了陽光,手掌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關了我又消失了數日的臭道士。
我盯着那白玉蔥茏的手指,一把抓起來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他:“……”
“松口。”他面色不悅道。
“唔唔唔。”我置若罔聞,咬得更用力了。
“松……口。”修長的手指已被我咬破了皮,鮮血流進了我嘴角,嘗了嘗味道還不錯。我禁不住伸出舌頭細細地舔盡他掌心裏血,抱着的手掌顫了顫,我好像聽到一聲吸氣聲。
然後我被強行給拽脫離了,他風流肆意的眸子危險地一眯:“我千辛萬苦找到你,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我卷着舌頭舔去唇角的血,妩媚睇了一眼:“我恨不得将你吞下肚裏與我合二為一,如此深情厚誼還不夠報答你嗎?道長~”
“……”
“蘇采。”
“奴家在。”我軟着腰骨偎依在他掌心裏,吃吃一笑。
他捧起我,神色微凝:“你是不是染了疫病?”
“疫病?我都是個鬼了,怎麽會染疫呢?”我笑得歡快淋漓,忽然腦袋一歪呢語道:“好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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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沒有失去意識卻也是神智不清,在忽冷忽熱裏上下起伏了很久,僅剩的一點意志反複在心中念叨,原來鬼也是能生病的。夢魇似的昏沉籠罩在腦袋上,身體裏的
腹部空空的,我迷迷糊糊一摸,還是空的。空的……我被燒糊了的腦袋咔噠卡住了,眼淚刷地沖出了眼眶。被面塌下去幾分,劉海被捋到一旁,舒适的沁涼貼着額頭滲進腦袋中:“難受嗎?”
我艱難地挑開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強看見床上床下都立着一個人,我哭出聲:“沒了,沒了……”一邊揪着自己的肚子,很是傷心。
“咳咳,老夫什麽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床下那人劇烈咳了兩聲,埋怨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請老夫來?人鬼兩族通婚有孕已極為罕見,怎還如此大意?!女娃啊,你莫傷心,這胎沒了下胎咱再懷就是了……”
“……”
我止住哭聲,迷茫問:“什麽再懷?”
那老頭朝我的肚子翹翹下巴,我摸了下癟癟的肚子,我啜泣一聲道:“我說的是我的修為呀。”
“……”
老頭被提着胡子丢了出去,待門關上時我又頭輕腳重地躺回了被子裏,關門的人又坐回了床上。我往裏避了避,吐着熱氣含糊道:“熱死了,離我遠一點。”
“不能喝藥,不能紮針,你可真難伺候。”那人淡淡道,冰沁的風兜頭鑽入領子裏纾緩了不少燥熱:“這樣還難受麽?”
我無力地哼了聲,拽着領子:“還是熱。”扯松了一些,覺着涼快了點,便呼啦一把全扯開了,才喃喃道:“好些了。”
“……”
“這樣會着涼的。”衣襟重新被人攏好。
馬上又被我拉開了,嘴裏還不忘反駁道:“胡說,鬼才不會着涼呢。”
那人氣極反笑:“蘇采,你到底是病了還是沒病?還記得自己是個鬼。”
我難受地朝外翻了個身,皺眉□了聲,沒有氣力再說話了。
睡了小半會,我又不安分地拉扯着腰上纏繞的璎珞腰帶,嘟哝道:“綁着我悶。”
沒人應我,但那腰帶卻自行松開了,解開束縛的我惬意地嘆了聲。
雖是病了,我并非對身邊發生的事全然不知,總感覺身邊或坐或卧一直伴着個人,那股涼風也持續不斷地送着。
中間短暫地清醒了一小會,又聽到了那個老頭的聲音。
“她先前中了屍毒一直沒有徹底清除幹淨,現在又染了疫鬼的疫毒,兩症并發故而大傷了元氣,才久久不得清醒。”
“炎咒之力沒有影響嗎?”
“炎咒?她體內并無此術力啊,倒是有股本不屬于她的靈力流動在丹田裏,也正因這股靈力才在她病勢兇猛之時吊着命在,但終是治标不治本。長此以往下去,就算不要了命,也燒去了她的靈識,淪為癡傻之輩。”
“這些廢話由得你說?”他冷峭道。
老頭遲疑道:“這女鬼既與你非親非故,以你的性子倒是罕見如此費心。你知道你師父素來不喜門下弟子與妖鬼之族打交道,如今閣中五大長老皆有退位之心,你師父此次又明确說要在你們這幫師兄弟中挑一個出來繼承閣主之位。雖然你師父素來偏愛于你,但若有一絲差池,恐怕都會生了變故。”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了:“妖鬼之輩多擅迷魅之道,亂人心智者當斬不誤!”
冰涼的手指撩過我臉頰,我輕喃了聲,只聽他笑道:“容貌還沒我出衆,如何魅惑的了我?”
我:“……”為什麽在昏迷中還想揍扁某人自戀的嘴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