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卦

“救誰?”道士的眼睛依舊倦倦地半睜着,可在一道道的電光中我像看見了那長密睫毛下一閃而過的精光。

指節屈得發白,一剎的猶豫後我道:“當今的皇帝陛下。”

“為什麽?”出聲詢問的人不是道士而是一旁疑惑的清容,我一直看着神情寡淡的道士,不知為什麽我總感覺他不用問也知道。清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道士一眼,放低了聲音又氣又急道:“師兄,你竟然連這些事都告訴她了?”

“好。”他的右手摸過我的臉頰,冷冰冰得沒有一絲溫度,他親昵地在我額頭輕輕落了一吻:“你求的我怎會不答應呢?”他籠着霧似的話語蜻蜓點水地掠過我的耳邊:“誰讓我欠了你的呢?”

我的心,反而更不安了……

阿晏重傷這一消息被內廷掩藏得很密實,除了貼身的侍官和國師清容外并無一人知曉,連個禦醫都沒有請。常理下,一國之君出了如此大的事,上京內外定在一刻之間被京師戍衛得和只蚊子都飛不進的鐵桶一樣。可我們出去行走在白玉京街頭時沒有見到一個整裝肅容的士兵,偌大的白玉京安靜地沉睡在雷雨交加的夜幕下,除了嘩啦啦的雨水和翻滾在雲層裏的雷聲,連我們的腳步聲都聽不到。沈蓮橋與清容乘着幻化出的靈獸拉着的竹車行風走水,一瞬十裏,眨眼到了巍峨的皇城門口。

“你別跟來了。”清容下車前冷冷淡淡地對我道,見我抱着沈蓮橋的袖子不放惱怒道:“這皇宮是人間帝王居所,帝王紫氣對于你這小小靈鬼,頃刻間就能讓你灰飛煙滅。你要是想死就盡管跟着。”

“沒事,讓她跟着。”一直靠在車廂一角貌似熟睡的沈蓮橋突然道,他輕輕拉開袖子上我的手,從背後抽了把紫竹傘來:“她的命和她的臉皮一樣,厚的很。”

“……”我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聽完他的話,清容的臉色變得怪異,着急得火燒火燎的她反倒止步在了車邊:“師兄,她既然跟了你,即便只是個靈鬼,也不是可随意輕賤的。”她看我的眼神依舊是厭惡不喜歡,可神情是斬釘截鐵的堅定:“師兄,你怎能罔顧她的性命呢?”

“師妹不信?”沈蓮橋撐起三尺來寬的紫竹傘面,籠在我頭頂,他懶懶道:“你看看就明白了,她在這個地方比我們還來得如魚得水。”

他話音未落,突然将我摟近了身前,涔涔的冷香不提放地竄入懷中。一些畫面不經意地滑過眼前,幸好是夜間瞧不見我紅得作燒的臉。在被清容的言語驚訝到的我來不及害羞,腰上一股猛力,我和個皮球一樣被沈蓮橋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向了赤金銅門。

銅門我自然是碰不到的,但在穿過它時我仿佛看到一層柔軟而祥和的紫光緩緩濾過了我的發梢、肩膀和整個身體……沒有不适、沒有抗拒,在陽世半年、地府六百年後,我重新回到了這裏,傾城樓閣、殿宇如林,白玉京和我第一眼見到它時別無二般……這才是真正的白玉京,人間的天上宮闕。

沈蓮橋說的不錯,在這裏我遠比在別處來得自在,但這不能改變他随之進來後我不搭理他,板着臉一人随在時不時觑我一眼的清容身後飄着。這無怪她,這皇宮中布下的術力陣法在我生前也曾聽過一二,這世間多辛秘,術士之流雖未光明正大地登臨在皇朝的臺面上,但背後從建國起皇室總與那些游走在明暗邊界的秘術家族們保持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帝都臺就是這些聯系共同締結的結果。

“做鬼做久了,以後活過來會不會連人都不會做了?”松閑着步子的道士在我四下打量着這些熟悉的宮室時湊到了身側,紫雲片兒的傘遮住了沙沙穿梭過我的雨水。從我求他救阿晏時,他就變得不太正常,現在這樣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說得我就更不自在了。平時我覺着自己對他的喜怒揣測得還是挺準的,沈蓮橋這道士說起來心思複雜多變,但好在他面對我時高不高興一目了然,高興了與我說說故事、摸摸小手;不高興了連個眼神都懶得遞給我,直接把背對着我。若不小心是我惹到了他,飄過去順一順他宛如碧溪的流發,抱一抱哄一哄,不到半天總能緩下來顏色的。當然了,如果那天不是有求于他,我就懶得去哄他了,愛咋樣咋樣,晚上難伺候就算了,白天還要眼巴巴地跟着誰受得了啊。所以,沈蓮橋最愛說的話就是,蘇采,你真是個小人。

我智商正常,記憶清晰,剛剛他丢我出去我可沒忘記。心裏本就因阿晏的事上下颠簸着,這一出後我就更煩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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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求我救他,有沒有想過他值不值得救?”

我拐向深宮的身子一頓,遠處朱廊下的紅燈籠晃蕩在來來去去的宮人頭頂,風雨如晦間紅豔得詭異。我轉過臉,那些紅火的光暖不了我的眼梢眉角,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我道:“不清楚的事情最好不要妄下論斷。”我瞧着前方步履匆匆的清容背影:“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不只是戲文裏的臺詞,在這個地方尤其得是。”我說這話的表情是學我父親的,我的相貌随我母親偏于南方人的溫和,在很長時間的實踐過程中我終于證明我這張俗稱“娃娃臉”的臉蛋實在難以達到威吓別人的效果。

“他自身不具備做帝王的品質,帝王所要承擔的命運他承擔不起。就和這把傘一樣……”他仿若沒有聽見我的話,仍舊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說:“這樣大的雨它可以承受,若是再大一些,”他的步子随前方停止的清容而止住,他手一松,薄薄的紫竹傘立刻被風卷走,一瞬間殘綠敗紅的廊外庭院間多了幾片破爛不堪的紙片,卷在淤泥中漸漸看不見了。

“沒人能救得了他”沈蓮橋話很輕,卻有着不容一絲反駁的篤定,他的身影在電閃雷鳴下喪失了真實感,随時都會扯散在風雨中一樣:“他走了弑君謀逆這條路,求了他不該求的東西,只有死。”

那一刻,出塵如仙的沈蓮橋在我眼中宛如妖魔,讓人無邊的冷。

阿晏沒有居住在以前皇帝的寝宮中,他住的是……我看着熟悉的門楣琉璃頂,是以前儲君住的潛龍邸。潛龍邸因是儲君住所而前一任主人性子比以前的東君們跳脫了點,這裏倒是比別的正經宮殿花卉擺設都來得明麗鮮亮,稀罕有趣的玩意兒也不少。

清容來這裏瞧着不是第一回 ,熟人熟門地繞過長廊小亭,在寝殿門外踮腳張望的侍官乍一看到我們唬了一跳:“國師大人來得好生蹊跷。”說完自覺失言,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賠笑道:“小人不會說話,大人莫怪,莫怪。”

“你家主子性命堪憂,你竟還笑得出來。”清容顯然不很待見于他,一甩袖:“帶路。”阿晏并不在寝殿之中,帶路的侍官捧着盞蓮燈七繞八繞,繞到了寝殿偏殿的書房內作小憩的耳室,小塌邊豎着盞同樣形狀的蓮燈。侍官上前取下那盞蓮燈,将自己手上的換上,左一轉右一轉,噠地一聲,小榻自動往兩邊分開。這類機關密室在皇宮之內數不勝數,潛龍邸又是儲君宮室,狡兔三窟,如此保命的地方更不下于數十處。地上潛龍邸,地下則是九曲十回的迷宮。

我沒想到阿晏會知道這些迷宮的存在,他自幼便被遣送出宮到了荒涼偏僻的嶺南之地,離開這白玉京粗粗一算也有十二年之久了。道士沖我一笑,我假裝沒看懂他笑裏的意思,跟他一起進了密道。

密道不甚寬,頂多容二人并肩而行。清容回頭瞧了我們一眼,冷哼一聲,轉頭繼續往前,倒叫那侍官惶恐不已,恐又惹到了這位高權重、深受皇帝寵信的國師,卻又不敢多嘴再說什麽,只得扭曲着臉專心帶路。沿途的宮道壁上五步一處布着盞長明燈,燈邊甚至貼心地擺了火石,可它們都是如死灰的寂滅,統共只有侍從手中從一開始就帶進來的一盞燈火昏暗地照着不到方寸的前路。

燈火照明的地方有限,到我和沈蓮橋這裏和黝黑沒太大的區別。對一個鬼來說,黑與白也沒甚區別,我飄得可謂穩當當的,還偶爾飄到前面探探路。鬼過人身,無風有寒,飄了兩次那小侍官手裏的燈就抖得快滅盡了,換了清容小師妹好幾個白眼。手腕突然一暖,沈蓮橋牢牢地握住我的手,眼睛瞧着前方,唇瓣輕動:“小心看路。”真怕我摔着似的有模有樣地牽着我向前走,我将清容小師妹的白眼統統給了他。

許是感覺到了我嘲笑他的目光,他似苦惱地微微偏轉過頭,看着那些閑置着的長明燈:“這路委實不太好走,有燈不用實乃罪過。”袖一探,作勢便要去點那燈來。小侍官恰好回頭,臉色雪白,手一哆嗦徹底抖熄了那一點的殘光,他的喊聲未至我的手已按住了他的手,怒罵道:“你活膩了是不?”手下的肌/膚透着微微的暖意,我的手腳卻一片冰涼。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溫度,或許是我因恐懼而加快的心跳。這燈确實是燈,但卻是一點就能要人命的燈,火石燈芯上具塗滿了無色無香的烈毒,若點燃燈芯,這毒會散于空中,在場所有人無一可幸免;若未點燃,便是碰了,毒入肌理,則無形而緩慢地要了這人的命。天山毒聖的毒藥只有三種,但每一種任憑你是大羅金仙都無藥可救,因為他不僅是藥師更是術士。

他反過手握住我的手,平淡無波的話裏含着絲不易察覺地笑意:“我不碰就是了。”他将我的手揣進了袖中:“不要擔心,不會再跟丢了。”

我看着他抿起的那縷好看笑容,怔怔道:“沈蓮橋,你傻了吧?”什麽跟不跟丢的。

“……”

“國、國師,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侍官吓得快哭出來了。

“他能聽見我說……”我好奇地探過頭去,後面的話梗在了喉嚨裏,前方密道上濺滿了鮮血,濃稠的血順着延伸出牆體的長明燈滴答滴答落在石地板上。

清容幾乎是在一瞬間揮出兩道明符,剎那黑暗無光的宮道被兩只燃燒的火鳥照亮,前方躺了兩具屍體,死相猙獰,血水順着石板的間隙流了過來。我和清容同時沖向了裏層的密室,密室空蕩蕩的,明黃的龍榻上空無一人,金絲芙蓉被上的一大片血漬格外奪目。

死屍就那兩具,整個密室不論皇帝還是侍衛都了無蹤影,就和,被無名的妖獸吞噬了一般。

我第一直覺就是飄向除了入口外的唯一的另一個出口,那裏的暗鎖完好無損布着的蛛網都是完整的。沈蓮橋走到我身邊:“還用得着看麽?”他的目光落在蛛網中間幹癟死去的蜘蛛,它的腿腳還微微地顫抖:“一進來就是滿室沒消失殆盡的術力和殺氣。”

“嘭”身後的龍榻後傳來道撞擊聲,接而有個人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望向我們道:“今天送飯怎麽送得這麽遲?”

這人,似乎很有點面熟……

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突然又驚又喜地撲了過來:“蘇蘇,你回來了!”

普天下唯有兩個人這樣喊過我,一個是與我有夫妻之實無夫妻之名的沈蓮橋,一個與我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的夏家小侯爺——夏季賢……未婚妻也是妻。

他這一撲,當然了,什麽都沒有撲到……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雙手,又看了看離地飄有半尺高的我,悲憤道:“蒼天不公,你我一別數年,今次回京本該破鏡重圓。奈何世事無常,陰陽兩隔。”他雙目含淚,極是情深:“蘇蘇,游學在外我時刻思念着你。你可想過我……”

我吶吶道:“恭喜你呀,減肥成功了。”

他貌似更悲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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