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卦
這不是第一次被關在這樣的地方了,除卻這個瓶子比沈蓮橋的那個狹窄些外沒有什麽讓我感覺不适應。側躺在了瓶底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睜眼依舊是一片漆黑無光,穹頂處閃爍着明黃的咒語,流波一樣緩慢地從高處往四面八方流瀉下,再彙聚到至我身下。我看着那些脈絡般纖細輕盈的咒光纏繞上我的手腕腳踝,漸漸淡去無形。渾身力氣抽絲剝繭地一點點流逝殆盡,心口一陣陣抽搐,眼皮不堪重負地再度合了起來。
“這淨瓶可不不是沈蓮橋那沒事插柳豎草的花瓶,裏面有無數和你一樣被煉化了的厲鬼荒魂,再這樣下去不出十日你逃不過與它們一樣的命運。”在我又要昏昏入睡時,一道熟悉的含笑聲從四面八方而來。
我懶得擡起眼皮,攢了口氣道:“你這麽回來就不怕沈蓮橋揭穿你麽?”
“他現在自身難保了,說來我還要感激你呢,蘇姑娘。”他溫柔的語氣一如往昔,不懷好意得如此明顯。怪不得沈蓮橋不待見他這個親弟弟,他根本就是一個披着假仙皮的妖魔:“沒有你,師父不會這麽容易就放棄了他,他也不會這麽簡單地就快被趕出閣了。”
我揪緊了衣袖,勉強支起一點肩來,擠出話來:“既是如此,那你是不是該兌現承諾把我的肉身還給我了?”
“這是自然,可蘇姑娘,現在你這副樣子我該如何把你的肉身還給你?”他頗苦惱道。
我無力地笑了笑,枕着胳膊又躺了回去:“其實你從頭到尾就沒打算還給我吧?”
“蘇姑娘也從頭到尾就沒想過幫我不是嗎?”沈琮詭秘的聲音似幽穴中的一道寒風,聲落處無端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不會也不能相信別人。你淪落到這個境地,只是因為你的心還不夠狠,否則就不會讓晏王有機可趁、取而代之。晏王是你的親弟弟,真算起來也是情有可原,可我沒想到的是你對沈蓮橋竟動了真情。我這個兄長你不會不知道是個怎麽樣的人吧?論薄情薄幸,我自愧不如。”
封在瓶咒源源不斷地從上而下融入我體內,骨頭裏像有無數蟲蟻在啃噬一樣,一笑胸口揪得又緊又疼:“人之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再深長的情誼都有泯滅的一天,到頭來一碗忘川水就幹淨了。薄情濃情又如何?更何況是對我這種朝不保夕之人,賺得一刻就是一刻。”最後幾個字破碎在咳喘之中,空洞地撞在瓶壁上發出無窮盡的回音,嘶啞刺耳。
“你抱着這一腔情深在這受盡了苦,又可曾想他現在在外面逍遙風流?”良久,他微微譏诮地笑道:“師父到底是心疼他,盛怒之下仍選擇給了他條生路,只要他娶了清容忘了你,就不計前嫌仍讓他留在閣中。”
為了印證他的話,原本漆黑的視界和扇往兩邊推開的門般漏出越來越亮的光芒,逐漸化成幅完整的畫面。清容捧着火紅嫁衣簇擁在一群女子中央,手上的同心鎖晃動着紅燭的火光;陌生的樓閣旋廊挂滿連理紅枝、雙喜剪花;最後一格是依舊一身白底藍紋道服的沈蓮橋,高高的三清老祖像前他跪了許久,最後伸手捧起了香臺上的犀角長杯。他的背挺得很直近乎于一絲不茍的僵硬,可從我的角度來看,他捧着的杯子一直在輕輕晃動,在他仰頭一飲而盡時胸前已灑濕了一大片。
畫面定格在他手中杯落時茫茫空白的側臉,那雙總會揶揄笑望着我的眼睛在短暫的恍惚後歸于冷清的淡漠,沒有情緒沒有波瀾仿佛一汪死水。原來不止奈何橋頭,在這陽間也有這一杯使人忘記一切前塵糾葛的佳釀。我曾問過久久徘徊在地府中的魂魄為何不肯投胎,他坐在舍子花路的盡頭望着陰陽邊界道:“情思難度,相思難斬,不斷盡此生相思如何能往下一世而去?”原來不是相思不易斷,只是願不願斷而已。這小小的一杯水,如此輕易地斬斷了我與他所有的相識塵緣……
待眼前重陷入黑暗時,我張口想說話,可到嘴邊卻是支離破碎的咳嗽,劇烈地讓我竟能嘗到喉間莫須有的血沫。緩緩擡起手,長袖滑落,快變得透明的手臂上金色的咒語流動不息,和血脈一樣自上而下遍布着:“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呢?是要看我後悔得腸枯心碎的眼淚,還是要聽我憤恨不甘的痛罵?我是個将死的鬼,何苦帶着這些怨念因為一個馬上忘記我的人讓我連死都死得不開心?”
“你真就這麽甘心地去死了?”他輕輕嘆氣道,憐憫道:“真真辜負了那個一心想救你的人。”
我喃喃道:“這個人是你?難為你還能發掘出現在的我尚有能利用的。”
“我是想救你,不過也是受那人所求,這個人你肯定認識。”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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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突然一震,一股新鮮的氣流伴随着一道亮光從天頂洩下,很快頭頂那個小小的裂口複原如初,那道亮光卻未消失。亮光中有一個影子,從上及下,從模糊到清晰,是個人。
“姐姐。”一別數年的少年褪去了當年的青澀,斂容沉靜的眸裏笑意柔軟,一落地他急忙地上前扶起了我小心又期待地道:“姐姐認出我了嗎?我是阿晏。”
托着我的手掌有着真實地觸感,極度震驚下的我機械地随着他念了一句:“阿晏?”
“是啊,姐姐。”他急急忙忙道:“姐姐放心,有我在你一定沒事的。”
在我辨識出這個人果真是當年那個時時刻刻跟在我身後的小毛頭後,胸口一窒,手緊緊握成了拳又展開,下一刻一聲脆響從我掌下發出。這一巴掌費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打完後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
“姐姐……”他捂着半邊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喘了喘道:“這一巴掌是為了你不知珍惜自個兒性命打的。”
他愣了一愣,委屈又有些歡喜道:“姐姐果真是關心我的。”
我冷冷一笑道:“我要是有力氣,還會給你一巴掌,為了我自己。你既然心心念念想要這一國之君的位子,也搶了去,木已成舟我不與你計較了。而你身為一國之君,丢下國師朝綱,以身涉險,如何對得起宗廟裏的太祖太宗與百姓社稷?”
他身子一震,猶帶着稚氣的眼睛複雜地看着我,最後那抹稚嫩天真之色被翻滾着的濃黑所覆蓋,他俯下身唇角微翹:“姐姐終還是怨我奪走了你的皇位,可姐姐你要是不死就永遠是我的姐姐,我該怎麽和你在一起呢?”
腦子嗡嗡的響,沈蓮橋的身影和現在面前的蘇十晏忽而交疊在一起又忽而分開,我以為說服了自己卻不得不承認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心煩意亂之下我一把推開靠近的蘇十晏:“阿晏,當日在太華寺我就和你說過,不是你喜歡的就一定可以得到。男女相悅之情本是人之常情,但你我是姐弟,今日是明日還是,這輩子你永遠是我的弟弟,我對你永遠那只能有姐弟之情。”
蘇十晏臉色蒼白,我忍受着逐層滲入體內的咒力竭力道:“你所謂的喜歡就是将我推下懸崖,又與這沈琮聯手盜走我的肉身陷我在這不堪的境地之中。蘇十晏作為你姐姐我好心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一個姑娘家喜歡別人這樣追求自己。不過,你倒是很成功地讓我從打心底地厭惡你了。”
說完這一氣話,我再沒了力氣,索性翻個身眼不見心不煩:“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在臨死前還對着你這張臉。”
蘇十晏想是被我打擊得甚是不輕,在背後一言不發,量着他心還沒死透我算計着要不要再給他一聲當頭棒喝徹底打散了他那份心思。
此時,安靜了許久的沈琮啧啧開口道:“蘇姑娘真是大度,為保這頑劣之人的性命不惜惡言相向,趕他出瓶。對戕害自己的人尚有這份善心,我與姑娘無冤無仇更幫姑娘保存肉身至今,為何姑娘就不願助在下一臂之力呢?”
我心想,壞了。
果真,蘇十晏和打了雞血似的,重整旗鼓湊到了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姐姐,我說過會帶你離開就一定會丢下你。”他絮絮念着:“母妃死的早,父皇又我出生時就不喜我,宮中只有姐姐照拂我不受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們的欺負。”他微微卷曲的睫毛下眸光迷離:“天下人不允許我就殺盡天下人,國教佛理不容我就廢除了佛教再立一個,蘇采,你只能是我的。”
這些混賬話我渾當沒聽見,只是暗暗愁悶,這個沈琮心思确實詭谲缜密,在握着我肉身這個把柄同時竟又将蘇十晏拿捏在手中。他的目的真就只是想要從沈蓮橋手中奪走閣主之位麽?每次提及沈蓮橋,他的語氣裏總暗含着一絲不易察覺令人心驚膽戰的恨意。這樣的恨意,僅是一個弟弟對哥哥的嫉妒那麽簡單麽?
“陛下身上雖沒有師父親自施下的鎮魂之術,但時間一久身上沉眠的蠱蟲受到這瓶中靈力沖擊随時都有可能醒來,一旦如此作為魂體的陛下不到片刻就會被吃得幹幹淨淨。”沈琮給了我們一個善意的提醒。
“你想怎樣?”我道。
“蘇姑娘果然是個聰明人,那麽也該能明白我這到手的閣主之位又不翼而飛的苦惱心情了。”沈琮似真似假的嘆了口氣:“沈蓮橋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你想讓他死?”
“就算我想,蘇姑娘肯定不會對自己的心上人下毒手,哪怕他已經忘記了你。”沈琮很明事理,轉而笑道:“這就要看蘇十晏和沈蓮橋的性命對姑娘來說哪個更重要了。”
手腕一疼,跪坐在我身邊的蘇十晏擡頭看了眼又飛快地垂下眼,一句話也不說,就和小時候被宮人欺負時一樣。我不是聖人,對害死自己的蘇十晏并非全無怨恨,但在做上那個位子時我就已經做好了随時被刺殺奪位的可能,不是蘇十晏也會是別人,皇帝這本就是個高危高風險職業。初時的怨恨已被在地府的六百年生涯所淡化,見過無數的生生死死,剩下的更多是對陽世中人的牽挂。在地府時每天點上輪回殿的燈時,看着那些不同魂魄的魂燈或高或低燃燒,我經常會想找出與自己有關的那些人的燈,看一看它們是否還亮着。
“好,我答應你。”我不能看着蘇十晏就這麽死在我眼前:“可我現在被關在這裏有什麽辦法去殺沈蓮橋?”
他稍稍想了想,道:“我這麽放你出來似乎太可惜,讓沈蓮橋親手放你出來與你再續前緣如何?”
我微笑道:“以前我總說沈蓮橋是人渣,看來那時我的見識還是太過短淺,沒有認識你。”
“過獎。”他毫不客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