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螞蟻終章·一

奇犽越過火海，飛身擁住了小傑瞬間縮小至幹癟的身體，抱着他跪倒在地。

他顫抖着雙手抓起小傑布滿血污的黑色長發，哆嗦着嘴唇親吻了一下，然後迅速埋下頭，将左耳貼在小傑左胸，做出傾聽的姿勢。

沒有聲音。

小傑平坦的胸膛一片沉寂，沒有絲毫的起伏。

奇犽嗚咽了一聲，擡手縮了縮，然後還是小心翼翼伸了出去，輕輕拍了拍小傑布滿黑氣的蒼白側臉。

“···小傑？”

他握起小傑的一只冰涼手掌，将其緊貼在自己溫熱的臉龐，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小···傑？快睜開眼，看看我。”

“我是奇犽啊。”

一片火光的映照下，奇犽的滿頭銀發被火浪卷起，緋紅一片，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胸腔中由于呼吸艱難而引起大片空洞的嘶聲。

他不斷重複着将耳朵貼在小傑胸膛，和握住小傑一只手掌蹭動自己臉龐的動作，悲傷得不能自已。

···如果說相見即是死亡，那麽還不如永不見面。

在那一瞬間，奇犽的心底響起了這樣一句話。

這時被他放倒在一邊的貝娜忽然嗯了一聲，悠悠轉醒。

她先是迷茫地眯着眼看了一眼四周，然後捂住劇痛的額頭，雙手撐着身邊的樹根站起身來。

“···奇犽？”

她一眼便望見了前方火海中，一處巨坑前擁着一個黑色長發人形的奇犽。他背對着貝娜，跪坐在地，将頭埋在自己懷中之人的胸前，滿身散發着一股猶如深淵的絕望。

貝娜見狀，不确定地呼喚了一聲。

奇犽沒有回應。

貝娜歪了歪頭，又喚了一聲。

這時她滿是模糊重影的視野終于清晰了一點，也終于看清了奇犽懷中之人。

那人看身形是個少年，全身被暗紅的血痂糊滿，看不清長相，只能看見一頭極長的髒污黑發迤逦在地，拖出去了兩三米遠。

貝娜莫名感到熟悉，但是暈暈的腦袋一片混沌，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于是她又小聲叫了一聲之後，開始蹒跚着步伐慢慢蹭了過去。

“有人受傷了麽，奇犽？”

她一臉擔憂地又喊了一句。

奇犽越是沉默，貝娜越是焦急，不顧軟成面團的無力雙腳，開始東倒西歪地小跑起來。

就這樣一問無答之間，貝娜與奇犽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近在咫尺之時，奇犽低垂的臉上表情終于一顫，眼中光華一閃，回過神來。

他猛然回頭，貝娜一張怔愣的臉闖入了他的視線。

奇犽忽然一個寒顫，終于回憶起了什麽，大吼一聲：“貝娜！”

“別看下面！”

貝娜愣了一下，啊了一聲，說什麽下面，坑下面麽，邊說着便迅速轉過了頭，奇犽根本攔不急。

而她在看清巨坑地部交疊的兩具屍體之後，雙眼猛地張大，嘴唇嗫嚅了幾下。

此時土地上的火焰已經逐漸降下熱度，火光黯淡，映得坑底兩具胸口皆破了一個大洞的屍體格外猙獰詭谲。

其中白發貓尾，被壓在下面的那具屍體明顯是貓女尼飛比特，而上面那具修長的黑發身影，就算他化成了灰貝娜也絕對認得。

“······？”

她慢慢趴在地面，雙眼圓瞪，眼中晶瑩的淚珠滾了兩下，滴落在地，瞬間被/幹燥的地面吸收得無影無蹤。

貝娜伏下身，緊緊盯着下面張了張嘴，喉中咕嚕兩聲，發出了幾個無意義的音節。

但接着，她又驟然起身，連滾帶爬往下跑去，幾步跑到了屍體前方，身體前傾卻又狼狽收回身勢，轉而緩緩蹲下。

貝娜一臉局促地捂着嘴，雙眼泛紅，伸出一只右手想要去碰觸地面墨提斯的屍體，卻由于屍體形狀太過于慘烈，而徘徊不前。

終于，她忍不住一臉恍惚地趴下身，将臉湊近地面墨提斯緊閉雙眼倒在地面的側臉，一臉幼稚地喊了一聲。

“···哥哥，起床了。”

“貝娜找到你了。”

如果說納蓓的哭泣是氣勢洶洶的驟雨，貝娜的哭泣就是連綿不絕的細雨，盡管她不停地癟着嘴不停用袖口擦着眼淚，但不過一會兒，她的吸氣抽噎就已經到了連她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奇犽不忍地別過頭去，随後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懷中氣息全無的小傑，雙眼出神，似乎已經靈魂微微出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驚醒他的是數分鐘後貝娜的一通驚叫。

在貝娜驚喊的那一刻，奇犽猛然回神，往下看去，卻看見貝娜一臉崩潰地用雙手捂着什麽流水一樣的東西。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墨提斯的屍體不知道為什麽出現了一些變化，整個軀體猶

如流沙那般，通過衣領袖口等縫隙之處不停地流向地面，而這些流沙一樣的物體在接觸地面之時，便微微一閃亮光，随後便像水滴滴入地面，消弭在泥土之中。

其間貝娜慌亂抓了兩把，卻只抓住了兩團空氣，不出數秒，墨提斯的屍體便消失得一幹二淨，只剩下他破損髒污的衣物留在原處。

奇犽一怔。

原來墨提斯之前的屍體看似健全，但由于經過生命天枰這一能力，其實他的身體內部已經像是被螞蟻蛀空的軟木，已經從基因全面崩潰了，僅僅維持着一個完好的表面。

而剛才正是貝娜下定了決心，想要探出手去查看墨提斯的傷口狀況，卻沒想到這一碰正好打破了他表面如履薄冰般恰好維持的平衡，頓時讓他的屍身化作流沙，融入地面。

其實像比特那樣，就算基因崩潰了亦不會化作流沙，可惜墨提的身體大部分由植物組成，也就是說，他的身體的構成極大部分都是水分，才導致了這一局面。

然而這一點貝娜并不知道啊。

這下場面便成了不但許久不見的哥哥在終于見到之時，卻成了一具無法呼吸，無法交談的屍體，甚至于連屍體也保存不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重重捶在貝娜脆弱的心靈上，她差點因為這景象瘋掉。

這讓在一旁從頭觀看到尾的奇犽張了張嘴，咽下了自己剛剛想好的一些措辭。

他有些發懵地抓了抓頭發，皺着五官，一臉苦澀。

理智告訴他現在完全不該說出那個請求，但感情上他卻不免往另一個方向傾倒——小傑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讓他知道小傑有沒有真正的死亡，而這點只能讓專業的來看，他無法妄下定論···哪怕有頭發絲那麽一點的希望，他也要把握住。

只是方才墨提斯屍身化沙的場景歷歷在目，讓他胸中一痛，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猶豫。

這一猶豫又是兩分鐘過去，奇犽在看到貝娜抽搐的肩膀漸漸平緩下來之後，終于下定了決心。

“貝娜···可以幫我看看小傑麽？”

誰知他話音剛落，坑底的貝娜就忽然甩過頭，滿臉憤怒地只盯着他懷中的小傑。

奇犽被她那痛恨的眼光看得一顫，心底頓覺不妙。

果然，下一刻貝娜恨聲說了一句話。

“你是要讓我救殺害我親人的仇人麽？！”

奇犽：“！”

她為什麽會知道！

其實奇犽在問話的時候是抱了一絲僥幸的，因為從剛才起貝娜就一直處于昏迷之中，根本沒有看見是小傑出手殺害了地上兩人，再加上剛才異常的小傑力量莫名強大很多，如果是了解他平

時模樣的人，斷然不會認為是他殺害了兩位實力高強的近衛。

然而貝娜卻如此篤定。

奇犽在看到這一場景，心中一堵，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是啊，如果有別人在他面前殺害了小傑，就算是平日裏的朋友，他也沒法立刻平靜對待，更別提還要出手去救治仇人。

那麽只能賭一把了。

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做了數秒心理準備之後，奇犽就将小傑毫無聲息的身體輕輕放于地面，随後緩緩俯下身。

然後，額頭猛地重重磕向地面！

砰地一聲後，奇犽白皙的額頭血花四濺，瞬間便腫了一大圈，然而他卻毫無所覺地擡起頭，繼續狠狠磕下去。

“請救救小傑，如果你實在是憤恨難平，那麽請用我的命換小傑的一條命。”

“我會一直磕下去，直到你答應我···或者我的頭顱粉碎，不然我不會停止。”

他一邊磕頭，一邊沉聲說道。

果然，奇犽如同他說的那樣，無倫他磕得如何重，磕得地面碰碰作響，他都沒有絲毫停下的意圖。漸漸的，他磕頭的地方逐漸形成了一個淺坑，坑中浸潤了他額頭的鮮血，形成一個極小的

血窪。

如果說奇犽在磕前幾十個頭的時候，貝娜還一臉憤怒，然而在他之後一直不見停的動作之後，貝娜臉上的表情漸漸快要維持不住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中無邊的憤怒逐漸稀薄，變得複雜起來。

貝娜慢慢走到奇犽身邊，面無表情地俯視着他。

“···他真的值得你去那麽做麽。”

貝娜忽然開口。

“明明他這麽自私，明明是他先抛棄你決定放棄自己的性命···為什麽你會為了一個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付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啊。”

奇犽磕頭的動作一頓，微微擡起眼，滿臉堅定。

“嗯。”

“他值得。”

此時他的額頭已經血肉模糊，隐約可見慘白的額骨在下，流出的血液更是将臉龐染得血紅一片。

然而他卻依舊毫不遲疑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貝娜忽然擡手捂住了臉。

“還有一個能為他毫不猶豫付出性命的人存活于世，小傑實在是太幸福了。”

然而能為我付出生命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連灰燼也沒有剩下絲毫。

不···或許他現在更願意為另一個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貝娜回頭看了一眼坑底比特破損的屍體，再看了一眼她身上搭着的那套空蕩蕩的衣物，随後摸了摸自己頭頂發髻上的綠花。這朵花什麽時候出現在自己頭上的她并不清楚，但她很清楚這是

墨提斯的東西，也就是她哥哥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産。

然而當時的墨提是懷着如何心情将它別到自己頭上的呢？為什麽自己不記得了，明明是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自己僅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記憶中到底是為何缺失了這一部分。

貝娜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句。

“或許我已經不配擁有它了，哥哥，你至死想要守護的人已經不是我了。”

或許我該将這個東西還給真正能擁有它的人···一朵放于心上，需要綻放給更适合它的人的花朵。

随後，貝娜又轉身走向坑底，在奇犽一臉愕然之下，将頭頂的綠花解下，彎身放于比特向上攤開的右手之上——這只手不久之前正與墨提的右手十指相扣。

一邊放，她一邊抹着眼淚，自言自語。

“太狡猾了，明明才三個月，哥哥的人生之中我的存在就已經消失了麽，不，這根本就是單方面的抛棄。”

“太狡猾了，奇犽明明知道我當你們是朋友。”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你們全部都在欺負我。”

“···而我根本無法反抗。”

聽到一半，奇犽就覺得心裏像揪起來一般的難受。

原來貝娜都是明白的。

她明白自己是利用她柔軟的心腸，卑鄙地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脅她去救小傑，因為他下意識認為貝娜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磕頭至死···這就是他為什麽要賭博的原因。

如果現在換做是納蓓，恐怕他就算将自己粉身碎骨，納蓓也不會因此眨一下眼。

唯有一直以來最善良的貝娜，才會被他所威脅。

···利用朋友最真摯的感情來進行威脅，自己實在是太卑鄙，太狡猾，太惡心了。

奇犽仰起頭，捂住自己的雙眼，呵呵笑了一聲，強行止住了眼中的淚水。

然而他不得不這麽做。

原諒我吧，貝娜。

對不起。

在奇犽自責的同時，貝娜又走了回來。

這次她直接蹲在了躺倒在地面的小傑的身體旁邊，一言不發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了小傑的手腕脈門上，同時眼中金光閃爍。

她同意治療小傑了！

奇犽喜極而泣，蹭的爬了過來，将一張期待的臉看向貝娜。

而貝娜剛收回目光，便看見奇犽一臉呆呆的表情，盡管現在他額上血肉模糊，被血污染黑的泥土抹花了臉，卻還是那麽好看。

她抿了抿唇，擡起手，一把捂住奇犽鮮血橫流的額頭，輕輕勾了勾嘴角。

金光一閃之後，奇犽額上的傷口竟然變為一片平坦，他表情驚奇地摸了摸額頭，忽然反應過來。

“貝娜，你的能力增強了！”

貝娜勉強點了點頭，笑了笑。

“這麽漂亮的皮膚，可不能留下疤痕。”

這句話是和一個月前她治療海神祭歸來的奇犽那時，脫口而出的一模一樣的一句話。

然而場面不同，這句相同的對話就蘊含了截然不同的複雜心情。

只是有一點依然相同，那就是他們此刻心底都被蒙上了一層對已發生的事所感到的濃重悲涼，與對未來的茫然。

貝娜恢複了她平日裏笑吟吟的表情，然而奇犽卻隐約覺得她下定了什麽決心，一種無法言明，卻重之又重的決心。

然而奇犽還來不及捕捉那一絲明悟，貝娜就直接轉過身去，一把扯下頭頂的紅綢，發動了自己的能力。

“加百列···黃金翼！”

嘩的一聲，貝娜全身被強烈的金光所籠罩住，奇犽雙眼被刺激得一眯，恍然間瞥見了三雙巨大的金色羽翼從貝娜纖細的後背中伸展而出，遮天蔽日。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壯麗場景，三雙翼展達三米的巨型金色羽翼将黑發纖瘦少女簇擁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之中，将她輕輕托入半空，片片光輝灑落，恍若天使降臨。

貝娜已經變成一片流金色的茫然雙眼轉動了一下，看向地面的小傑，随後她緩緩擡起右臂，屈指劃動。

随着她的不住劃動，無數縷極細的金絲從她背後的每一片羽毛中射出，全部甩向半空，鏈接到小傑泛起薄薄金光的身軀之上，像流水一般蠕動編織起來。

跟着金線劃動編織的軌跡，小傑身上深可見骨的一些傷口開始迅速收縮，結痂，脫落露出嫩紅的新肉。

不出數秒，小傑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便恢複如初。

然而金絲還沒有停下，反而編織得更快了，似乎小傑體內還有某種讓它感到極其棘手的傷患處。

奇犽在一邊緊緊盯着貝娜手下的小傑，在看到他明顯轉好之後，終于松了一口氣，分出心神去看了一眼貝娜的狀态。

誰知這一看，竟差點讓他驚吼出來。

只見三對金光璀璨的巨大羽翼的連接處竟然連接着一位幹癟佝偻，滿臉溝壑的灰發老妪，絲毫不見方才的妙齡少女。

如果不是這位老妪身上還穿着數分鐘前貝娜的那一身深紅旗袍，奇犽斷然不會将這位看模樣已經八/九十高齡，已是半步入土的老婦人與貝娜聯系到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螞蟻篇還沒完，還有一個便當沒發，別急

其實 涼涼 這首歌這裏挺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