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穆穆天子,光臨萬國。多士盈朝,莫匪俊德。”
宇文徹用力眨了眨眼,哈欠到了嘴邊,白胡子侍中似乎嚴厲瞪了一眼,他連忙把合上嘴唇,用力将哈欠咽回肚裏。
元日朝會大約是世上最無聊的活動之一。宇文徹頭戴十二旒,玄衣朱裳,手持如意,正襟危坐。侍中祖慧達側立一旁,一板一眼,唱歌似的拖着長長的調子。鼓樂齊鳴,衆大臣魚貫而入,先依次朝拜,而後為新君奉上壽酒,禱祝萬壽無疆。西域的使者服飾豔麗,位列最後,由谒者帶領,三叩九拜。
絲竹一轉,濟濟锵锵,金聲玉振。百官入席,一邊宴飲,一邊欣賞舞樂。宇文徹對歌舞沒什麽興趣,他生性質樸,滿朝皆知,且兩日未見陳望之,哪裏還坐得住。元日朝會自午夜開始,一直持續到了清晨,文武大臣們也累得夠嗆。于是君臣皆心不在焉,終于挨到朝會禮成,宇文徹大大地松了口氣,也不顧祖慧達的不滿,興沖沖地直奔萬壽宮而去。
天蒙蒙亮,灰暗的天際,隐約一道明亮的金邊。宇文徹心急火燎地穿過中庭,萬壽宮裝飾一新,宮門外立着四個小黃門,都穿着簇新的衫子。見了宇文徹,小黃門趕忙跪下,口稱萬歲。宇文徹立住腳,扶正帝冕。他似乎從未以這副形象出現在陳望之面前,不禁有些忐忑。小黃門伏在腳邊,宇文徹想起,年前程清曾小心地提示過,按照風俗,宮中過年時依例要賞賜宮人物品,便道,“賞。”
程清道,“是。”宇文徹懶得理會到底賞了黃門什麽東西,徑自走進寝殿。殿內暖香撲鼻,幾名內侍和宮女正圍着熏籠打瞌睡。他這一進來帶入冷風,一個梳雙寰的年輕宮女縮縮肩膀,打了個噴嚏,抹着鼻子悠悠睜眼,發現宇文徹就站在跟前,頓時尖叫道,“君上來啦!”
“君上?”這幾名宮人都曾被宇文徹斥責過,聽到他來,個個吓得魂飛魄散。宇文徹見他們跪在地上哆嗦,不由尴尬至極,咳了兩聲,擺擺手,低聲道,“你們,你們鬧了一宿,也累了。要睡——”
忽然董琦兒自屏風後轉了出來。她也換了新裳,鬓邊攢了幾朵紅色珠花,面色凝重,跪下道,“君上。”
宇文徹也斥責過她,越想越覺得前日莽撞。董琦兒行事穩妥,待陳望之異常溫柔,簡直将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這時程清跟了進來,宇文徹道,“程清,這幾個宮人,照拂殿下辛苦,要重賞。”又對董琦兒微笑道,“朕記得,你似乎是恭使?”
董琦兒面露不解,輕聲道,“奴婢是恭使宮人。”
宇文徹“嗯”了聲,“你對望之很好,朕就升你做……”他稱帝未久,且未立後納妃,臺城內宮人寥寥,更不消說設立品級。前齊內宮女官品級最高者為內司,宇文徹道,“從今日起,董恭使便升做內司。這宮裏大小事情,就交由你和程清辦罷。”董琦兒大吃一驚,慌忙推辭,“君上,奴婢——”
“朕覺得不錯。”宇文徹轉身,那幾名宮人瞪着眼睛,驚疑不定,又道,“你們,每人也升一級。”賞賜完了,心裏舒坦了三分,問董琦兒,“月奴呢?睡了?”
提到陳望之,董琦兒露出愁容,“君上兩日不來,殿下悶悶不樂的。萬壽宮離着太極殿近,殿下聽着元日朝會的樂舞聽了一夜,也不吭聲,也不進食。奴婢寬慰了小半宿,方才睡下。”
宇文徹羞愧道,“朕不是故意不來瞧他,只是……”
董琦兒道,“雖然睡下了,可睡得不踏實。您不在,殿下他不敢入睡,生怕做噩夢。”
宇文徹越發着急,有一肚子話想對陳望之講。對程清等人道,“你們都下去休息,元日了,也該歇一日。”說完繞到屏風之後,羅帷低垂,香爐燃着安神的百合香。他放輕手腳,剛觸到帷幕邊緣,就聽幾聲嗚咽,陳望之夢呓道,“別、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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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奴!”宇文徹掀開帷帳,陳望之雙眉緊皺,表情苦楚,“醒醒,月奴,我來了。”
陳望之眼皮抖動,牙關緊咬,宇文徹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将他抱在懷裏,來回撫摸他的臉頰。陳望之臉頰滾燙,手卻冰涼。宇文徹又是心疼,又是自責,“月奴,我在這裏,你不要怕。月奴?”
“……你來了。”陳望之尚未睜眼便抓住宇文徹的衣襟,“君上。”
“我來了。”宇文徹握住那只手,“醒醒。”
陳望之緩緩睜開雙目,眼角通紅,“你不是生氣,不理我了麽?”
“誰說的!”宇文徹親親那只手的指尖,“我前夜、昨夜都有事情。前夜,沈卿來了,你還記得他麽?沈長平,他來了,我同他說了些話。剛剛元日朝會,動靜你也聽到了。我坐在那裏,心裏想的都是你……朝會結束便跑來瞧你。我怎麽會不理你?”
陳望之側過臉,宇文徹發現,他腦下枕着的是一卷衣服,細看之下,竟然是那件穿舊的圓領袍。“好端端的,怎麽不睡枕頭?”理了理陳望之濃密的黑發,發間隐約還能看到那道疤痕,“你這樣,一會兒起來,脖子會痛。”
“你不理我,我就只剩這件袍子了。”陳望之牢牢抓着宇文徹玄衣的前襟,“你不來……我閉上眼睛,就有許許多多的蛇追着我咬。它們争着往我肚子裏鑽。我怕得要死。可是我有你這件衣服,就好像你在我身邊。我想,阿徹會來救我的,然後,你就真的來了。”
說這番話時,陳望之聲音越來越輕。他連着兩日幾乎未曾合眼,已是極度疲倦。“你穿這樣的衣服,當真好看極了。以後,你在我的夢裏,就穿這樣的衣服罷。”
宇文徹道,“好。”
“有你,我就不怕了。我昨天想起來,好像以前在夢裏,你就來救過我。你坐在樹上,沖我笑,給我吹笛子。可是我看不清你的臉。不過我知道,那一定是你……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可我夢到你那麽多次……夢醒了,就竟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