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陳望之眼皮不擡,“死就死了,這些年,死的人難道少了麽。”

再度醒來,仿佛換了人間。夢中那個年長的宮女就在榻旁,兩眼哭得紅腫,怔愣的功夫,猛然看到程清立在屏風一側,引頸在望,滿面驚惶。

宇文徹愣了片刻,難以置信道,“你——”轉頭問秦弗,“死了?你再說一遍,誰死了?”

秦弗抽噎,擦了把眼淚,道,“君上,程總管死了,程清,內監總管程清呀!屍首剛撈上來……救不得,已經死了。”

陳望之短促地笑了聲,“哭得很真。我記不太清,不過瞧着你的衣服,這宮裏依稀除了他,就屬你品階最高。程清一死,你可得了大便宜,我先道聲恭喜。”

秦弗怔住,腮上還挂着淚珠,“殿、殿下,”他手腳并用爬了幾步,又轉回爬向宇文徹,重重磕了幾個頭,哭道,“臣沒有這樣想呀!怎麽敢……”

宇文徹好像身處夢中,短短片刻功夫,程清居然投湖自殺。“行了,你、你且下去。程清麽,你們将他好好收斂,按規矩好生發送了罷。”秦弗哭着叩首,抹着淚急匆匆而去。陳望之急促地喘了會兒,扣了扣胸口,道,“他還能落個全屍……這種人,畏罪自裁,一身爛肉丢給狗,都是辱沒了狗。”

宇文徹道,“程清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陳望之道,“與你無關。”

“好,與我無關。”陳望之言語刻薄,卻面白氣浮,一字一停,宇文徹不禁軟了心腸,柔聲勸道,“你現在病着,身子弱,心裏自然氣不順。眼下談也談不出什麽來,這樣,待你病愈,你想問什麽,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如何?”

陳望之确實累了,閉着眼睛勻了會氣,方睜開雙目,啞聲道,“我這病,倒也不必好。”

宇文徹道,“怎麽不必好?大夫說,你既然能醒來,這病就算好了一半。你不要亂想,在這裏,我自會照顧你。”

陳望之淡淡道,“宇文可汗貴為天子,我一個廢人,不敢勞煩照顧。”勉強撐起上身,歪着頭歇了歇,又道,“也是我……以前識人不清,與你同窗數載,竟不知你這般皮裏陽秋,慣會撒謊。可汗嘴裏說是會照顧我,其實……”他盯着隆起的肚子,神色無比厭惡,“你我皆心知肚明,你不過就是想騙得我乖乖聽話,好把你的孽種生下來。”

剛剛得知懷孕之時,陳望之對腹中的孩子有些懼怕。宇文徹百般安撫,他接受了這個事實,雖仍有疑慮,卻相當愛憐,時時記挂。夜間若有胎動,便牽着宇文徹的手,要他一起感受。董琦兒曾告訴宇文徹,陳望之偷偷祈禱,盼望孩子能平安降生,即便用他的命去換孩子康健,他也願意。憶及昨日種種,宇文徹心酸難耐,簡直恨不能跪下哀求,“你不要……不要罵他。赤子無辜,他尚未出世,能懂什麽?你心中不滿,大可以罵我、打我,我絕無二話。”

“赤子無辜?”陳望之咬牙切齒,兩頰再度紅了起來,“他身上淌着你的血……本就不配活在世上!就算生下來,我也會親手殺了他,定不會讓你奸計得逞!”

“陳望之,”宇文徹勃然大怒,眼眶泛酸,“你、你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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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我住口?”陳望之毫不畏懼,“宇文徹,龌龊事你做得,偏我說不得了?——你自己數一數,撒了多少個謊。什麽“同袍之誼”,騙我與你同床共枕……還信誓旦旦,‘兄弟都這樣’。又編出什麽‘南海鲛人’、‘雌雄同體’——南海波濤萬裏,鲛人不過傳說,誰人曾見?信口雌黃,讕言無恥,欺我失憶後懵懂無知,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是不是連鲛帕都準備好了?宮中庫裏存有火浣布,經火不燃,你莫不是打算用那個來充數罷?”宇文徹沒料到他竟然猜中,不得不放低了聲音,嗫喏道,“是我的錯,我不該騙你。可我能怎麽辦?你失憶了……”

“你能怎麽辦,問得好。”陳望之兩眼赤紅,“你問我怎麽辦,算是問對了人。宇文徹,我來告訴你,辦法,有一個。”

“你別動怒,什麽辦法,你說。”宇文徹見他情緒激動,想走到榻旁安撫,但陳望之目光淩厲,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在逼視下慢慢坐回繡墩,“只要……不,你說罷,我全都答應你。”

陳望之阖上眼皮,“殺了我。”

宇文徹下意識接道,“好。”甫一出口便覺有異,連忙改口,“不行!我怎麽能殺你?望之,我——”

“你殺了我,一了百了。”陳望之道,“我國破家亡,原本就不願活下去。宇文徹,”說着,眼角緩緩滲出淚光,“你以為,當初我怎麽會瘋?”

宇文徹接連幾天不眠不休,早已精疲力竭。腦中嗡嗡作響,心裏只想,“要怎麽辦才好?他生氣了……我要怎麽辦才好?”

陳望之看到他茫然模樣,嘴角微微挑起,複又松弛,“我遭人出賣,武功全失,我沒瘋;在土渾歷盡折辱,遍受欺淩,我也沒瘋——無論如何,我一直記着,要回到故國,回到江南……多少次,我忍着不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淚光逐漸彌漫,視線模糊不清,“我怎麽也沒想到,等着等着,居然等來了你帶着大軍東進南侵,滅國屠城。”

宇文徹站起來,走近一步,“你誤會了,我沒有——”

陳望之忽然一笑,“你殺了我罷。”

宇文徹連連擺手,“不,我不會殺你。你聽我說,我沒有屠過城……”

“做就做了,何須掩飾。”陳望之擡手拭去淚水,手腕酸軟,根本使不出幾絲力氣,“你發現我身體殘缺,很高興罷?”

“……”

“如果我同你一樣是正常人,你會怎麽做?”

宇文徹哽咽,“我求求你——”

陳望之道,“你會殺了我。”

宇文徹如遭雷擊,喃喃道,“我……”

陳望之籲出一口氣,“成王敗寇,歷來國滅,皇室族裔都會被屠戮殆盡。你留下我,也就是看中我是個怪物,不男不女。”他平靜地望着宇文徹,“你殺了我,不然,我陳望之拼盡全力,也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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