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花香浮動,春日暖,燕子北歸時節。
宇文徹渾身懶洋洋地沒什麽力氣,恍恍惚惚地抓了下身側,“月奴……”
抓了個空,他閉着眼睛,咕哝道,“走,我帶你去看。”
身側,懷中,胸前,空空蕩蕩。過了許久,宇文徹才漸漸從迷離的夢境中清醒,銅壺滴漏一聲連着一聲,喚過秦弗,啞聲問道,“幾更了?”
秦弗随侍在側,忙應道,“君上,剛過四更天了。”
宇文徹兩頰發熱,連續服了幾副藥,無濟于事。渾渾噩噩地躺了又不知多久,涼意微微泛上,他撩開汗濕的額發,又道,“幾更了?”
秦弗輕聲道,“五更了。”
“五更。”宇文徹疲倦地睜開眼睛,“天快亮了。”
秦弗猶豫一瞬,接着愈發畢恭畢敬,道,“君上,董內司方才來報,廣陵侯已經離宮了。”
“離宮了?”半懸的心忽然落了下去。宇文徹又阖上眼皮,“他走了?”
秦弗悄聲細語,語氣帶着十二萬分小心,“廣陵侯業已離宮,啓程前往泰州封地。董內司禀告說,依照君上昨日的旨意,廣陵侯就沒過來叩謝天恩……”
“昨日的旨意”,想來必是他發的那個毒誓了,宇文徹苦笑一聲,“走罷,走得好。這下愛去哪,就去哪罷。”
秦弗道,“這時辰尚早,離天亮還早着呢。君上今日不臨朝,不如再歇息片刻。”
宇文徹道,“朕倒真是有些頭昏。”忽然慢慢坐起,撩開垂下的羅幔。秦弗忙湊上前,賠笑道,“君上不是頭昏麽——”
宮室內看不到外面,幾盞長明燈,靜靜地燃着豆大的火苗。“下雪了麽?”
“下……也不算下雪,飛了幾星雪沫子。”
宇文徹複又躺下,然而滿腹思緒萬千,哪裏睡得着。便忍着頭暈起來,對秦弗道,“朕去看看貍奴。”
正是五更時候,彤雲密布,朔風如刀。
宇文徹戴了風帽,走到廊下,停下腳步,往宮門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很快他就繼續前行,再不回頭。紫極宮內燃着西廂同樣的熏香,猶如置身花團錦簇的春光之中。幾名奶娘圍着搖籃,見到宇文徹,紛紛下跪行禮。
“諸位辛苦,請起身。”宇文徹走上前,只見貍奴躺在搖籃裏,閉着雙目,睫毛又長又密。心中頓生憐愛,伸手要抱,一名喚作柏氏的奶娘怯怯道,“君上,小殿下哭了半宿,才睡下,最好……”
宇文徹連忙收手,蹙眉道,“哭了半宿?還是發熱?”
柏氏道,“小殿下服了藥,不發熱了。也能吃下乳汁……就是哭泣,抱着哄也沒用。”
宇文徹走到正殿,坐下,問柏氏道,“朕不懂照顧嬰兒,你們很有經驗。他以前不是很安靜的麽,為何忽然哭鬧不睡?”
柏氏道,“許是……昨日吓到了。”
“吓到了?”宇文徹想起陳望之拎着貍奴的樣子,不禁沉了臉,對秦弗道,“董琦兒呢?不是讓她過來服侍貍奴的?”
秦弗道,“禀君上,董內司傷風,怕傳染給小殿下。”
宇文徹道,“讓她過來。”又問柏氏,“你口齒伶俐,來講一講,昨日……昨日那人,是怎麽吓到貍奴的?”
柏氏偷偷擡起眼睛,見宇文徹臉色不愉,急忙垂下頭,道,“昨日本來好好的,突然,董內司帶着那、那位郎君過來。奴等不認識那位郎君,但他是董內司帶來的,又穿着宮裏的衣服……”
“你們就放他進來了?”宇文徹道。
“他來了,起初也沒做什麽,就是不吭聲,什麽也不說,直勾勾地盯着小殿下看……看來看去,那眼神有些駭人,奴怕了,請他離開。董內司說不妨事,看幾眼就好。可他……那位郎君,突然用手去摸小殿下的臉和脖子,很是用力,奴等吓壞了,正要阻止,他一把将小殿下拎了起來……”
宇文徹越聽越是煩躁,“他用手摸貍奴的臉和脖子?”
柏氏點點頭,“對。”這時另一個奶娘劉氏附和道,“那位郎君不但摸小殿下,看他那樣子,簡直是,簡直是……”
“簡直是什麽?”宇文徹站了起來,“你們說實話。”
柏氏和劉氏對視一眼,互相搖了搖頭。宇文徹剛要開口繼續詢問,秦弗帶着董琦兒走進紫極殿。董琦兒臉色蠟黃,兩眼紅腫,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慢慢跪下叩首,宇文徹道,“董內司,你來說說,昨日你帶廣陵侯來,究竟意欲何為?”
董琦兒哽咽道,“廣陵侯想看一眼小殿下,奴便帶他過來了。”
宇文徹哼了聲,“看一眼?他做了什麽,朕看的清清楚楚。”
“不是這樣的,君上,廣陵侯他、他馬上就要出宮去,聽聞小殿下貴體微恙……”董琦兒輕聲啜泣,“他就是過來探望一番而已,萬沒有其他意思。”
宇文徹默然,看了看柏氏和陳氏,又看了看董琦兒,道,“幸而貍奴福大命大。”說罷強撐起身體,道,“你病了,自去養病。病愈再過來侍奉貍奴罷。”
董琦兒謝了恩,将要退下,宇文徹道,“那些東西,都給他帶上了?”
董琦兒一愣,含淚道,“都帶上了。”
車馬粼粼,陳望之抱着手臂,昏沉欲睡。
“殿下。”耳畔響起崔法元的聲音,陳望之懶得動彈,輕輕地嗯了聲,聊作回應。
“殿下,咱們要出建康城了。”崔法元道。他本是涼人,偏偏改了個混淆視聽的名字。自稱原來是期門仆射,此番派到陳望之身邊做郎中令。陳望之心知肚明,這人名義上是保護自己的安全,實際則行監視之職。“您不再看一眼了?”崔法元天生嘴角上翹,好似非常和善,總是笑眯眯的彎着眼睛。“雪停了,太陽馬上就出來了。”
陳望之淡淡道,“不看。”
崔法元道,“那您休息罷,離着泰州還遠。若是有什麽吩咐,盡管喚臣便是。”
陳望之眯起眼睛,“你什麽時候動手?”
崔法元笑道,“殿下說什麽玩笑話呢!”側過身體,掀開一絲垂簾,被冷風吹得一抖。陳望之将縮起腿,貂裘上還浸潤着沉水香的氣息,宛如絲絲縷縷的游魂。
馬車緩緩地駛出北籬門,陳望之置身于斑駁的幽夢中,仿佛聽到了熟悉的調子。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