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親近

顧府還是那個顧府,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并沒有因為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而有所區別。

顧惜朝每天卯時起床跑步鍛煉,上午看書,下午練字外加由陸崇明教導一些關于軍事方面的粗淺知識,然後他發現自己認下的這個兒子異常聰慧,很多東西一點就透,他尋思着,或許應該早點幫他尋找一位合适的老師、

但是就在他這樣打算,即将付諸于行動之時,一直安靜乖巧的,在知道他母親丢下他獨自離開也不曾哭鬧過的孩子忽然就不見了,整個顧府大亂,畢竟是府內唯一的小公子,下面人也是長眼睛的,自然看得出陸崇明對那孩子的重視,現在人忽然就從府裏消失了,附中下人亂成一團,管家立刻就派人通知了陸崇明。

從府衙匆匆忙忙趕回來的陸崇明和下人一起找了半天,整個顧府都被翻遍了,也沒找到人,這讓所有人不得不擔憂,或許人已經不在顧府了。

陸崇明雖然也擔心,卻還保持着冷靜,他沒想到一個八歲大的孩子竟這般的會隐忍,一言一行表現得和往常無慮,降低所有人的警惕,然後躲開府中諸人的視線,離開的神不知鬼不覺,比大多數的成年人都要厲害了。

他的臉色并不好看,管家小心翼翼的湊上來說道:“要不要調些官兵來幫着找小公子?”

陸崇明揮了揮衣袖道:“不用!找兩個人來給我帶路,我要去緋煙樓。”

管家先是一愣,而後恍然大悟道:“是了,緋煙樓,小公子應該是回去緋煙樓找他娘了,我怎麽就沒想到!”他有些欽佩的看了男人一眼,然後屁颠屁颠的出去找人了。

雲層黑壓壓的籠罩下來,天色漸暗,北風呼嘯,剛停了沒一會兒的大雪再次落下,風雪中,緋煙樓的門口高高的挂起紅燈籠,偶有一兩人頂着風雪而來,屬于緋煙樓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緋煙樓在整個延州還是比較有名氣的,雖然這幾天天氣不太好,但這并沒有妨礙到它的生意,古往今來,好色重欲的男人從來就不會少,随着夜色越濃,緋煙樓門口停的轎子也越來越多。

前樓門可羅雀,緋煙樓的後門卻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只有積雪反射出來的淡淡光芒。

忽然,碰的一聲後門被人用力打開,木制的大門來回彈了一下發出不輕的聲響,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

然後,一個瘦小的影子被用力地推了出來,踉踉跄跄的差點摔倒在地。

“快給老娘滾回去!”尖利的女聲驟然響起,幾乎能刺痛人的耳膜,“誰讓你跑回來的?!快滾!回去好好做你的官家公子去!”

小孩消瘦的背脊聽得筆直,他神情倔強,漆黑的眼睛堅定而又固執,“我不回去!”

茹娘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現在更加暴躁,她拿起一根靠在門邊的掃帚就往他身上招呼,一邊打一邊罵:“不回去?!不回去你想幹嘛?一輩子呆在妓、院裏嗎?!妓、院裏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妓、院能讓你看那麽多你喜歡的書?妓、院能讓你脫了賤籍,過上人上人的生活?這些都只有你爹能給你你懂嗎,你這個拎不清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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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惜朝捂着腦袋一邊躲一邊喊:“我不回去!我只有娘沒有爹,我不要回去!”

“放你娘的狗屁!”茹娘的聲音都啞了,掃帚也越抽越用力,“你有爹,你爹是顧蘭溪!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我就抽死你!”

顧惜朝身上很疼,但他依舊固執道:“你讓我回來,我就不說了。”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茹娘扔開掃帚,有些氣喘的說道:“只要被我發現你踏進緋煙樓的大門,你哪條腿邁的,我就打斷哪條腿!”

她說的決絕,毫無轉圜的餘地,一直争鋒相對,任何時候都沒低頭的顧惜朝忽然紅了眼睛。

“哭!有什麽好哭的!”茹娘鼻子發酸,她忽然撩起裙子,脫下一只繡鞋沒頭沒腦的就往他身上拍,“給我滾回去!老娘已經把你賣了聽到沒?!我還年輕,長得漂亮又講才情,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捧我的場呢!少了你這個讨債的不知道過得有多好,你識趣的話趕緊給我滾回去,對你對我都好聽到沒!”

顧惜朝的胳膊被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冷氣大聲喊道:“顧蘭溪明明答應讓你住在府裏了,你為什麽還要走?為什麽丢下我?!”

“老娘在外面自在逍遙的很,為什麽要在那裏受他們的鳥氣,還不如拿着銀子早早走人!”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顧惜朝大吼。

茹娘吼得更大聲:“是!整整三百兩銀子夠我用一輩子了,比你這拖油瓶好了幾百倍,你給我從哪來滾哪去!”

顧惜朝狠狠地喘了幾口氣,不知是對方傷人的言語,還是拍在身上的鞋底太疼了,他用力一推,将面前的人推得向後倒退幾步,然後飛快的往黑暗中跑去。

茹娘追了幾步,手中的繡鞋飛了出去,撞在顧惜朝身邊的一面牆上,然後又彈開落在雪白的積雪中。

她嘴上罵的難聽,直到那個瘦小的身影徹底消失了,她的聲音才低了下來,“笨蛋!有一個做婊、子的娘有什麽好的,以後都會因為這個被人瞧不起的,還不如現在就斷開,你沒有娘,就只是知州家的公子……”

低的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她轉身慢吞吞的往回走,微微拘婁的背影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不止。

嘭!大門被關上,門裏門外,隔了兩個世界。

……

當陸崇明終于找到顧惜朝的時候,對方正抱着雙膝,蜷縮在一個偏僻的屋檐下,紛飛的大雪染白了肩頭。

或許是感覺到他的靠近,凍得哆嗦的孩子迅速擡頭,正好和撐着傘走近的男人對了個正着。

借着燈籠朦胧的亮光,陸崇明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泛紅的眼睛,和眼底流瀉出來的傷心與兇狠,就好像一只受傷的幼獸,弓着背揮舞着并不鋒利的爪子,抗拒着任何人的靠近。

陸崇明嘆了口氣,心中忽然就軟了一下,他伸出手,淡淡道:“回家了。”

并沒有生氣,也沒有責問,簡單的一句回家卻讓人心中生暖。

顧惜朝兇狠的目光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一直盯着那只修長的手看,五指微微微彎曲,保持着邀請的姿勢一動不動。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伴着呼嘯的北風冰冷刺骨。

良久良久,坐着的孩子才慢慢的伸手,将凍得通紅的小手放在男人那只寬厚有力的掌心。

顧惜朝是被男人背回去的,陣陣暖意傳來,此後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忘記那夜的風,那夜的雪,以及風雪中撐着傘向他走來的人。

深夜,顧府。

顧惜朝的安全歸來讓府中上下全都松了口氣,因為他失蹤後陸崇明親自找人的舉動,讓他在府內唯一公子的地位徹底坐穩了。

陸崇明讓他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拿來藥膏親自幫他上。

房中燒着炭,緊閉的門窗将漫天風雪都當在外頭,卧室之中卻并不冷。

顧惜朝袒露着肩膀,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掃帚抽出來的紅痕,又豈是右肩,青紫的一塊都腫起來了,可見茹娘真的是下了狠手的,一點情面都沒留。

藥膏要揉散了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功效,陸崇明也沒手下留情,房中不斷響起顧惜朝倒抽冷氣的聲音。

雖然疼的不行,但他緊緊地咬着牙關并不哭鬧,這讓陸崇明很滿意,手底下的力道就更大了。

直到抹完了藥,顧惜朝才死裏逃生一般重重的舒了口氣,他看着幫他裹緊棉被的男人,張了張嘴,半響才憋出一句:“謝謝……父親。”

這句異常生澀的父親,卻比往常親親熱熱的爹,要多了一分真心。

陸崇明摸了摸他的腦袋,他雖然并不知道他今天的經歷,但也猜的差不多,安慰人的事情他并不擅長,何況安慰的對象還是個孩子。

他皺着眉,半響才說了一句,“你母親并不是不關心你。”

顧惜朝臉色一變,僵硬道:“我知道。”

“她只是面上很兇。”

“我明白。”

“她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我了解。”

“……”

“……”

陸崇明最終敗下陣來,他起身道:“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明天你可以休息一天。”

房門被關上了,腳步聲逐漸遠去,顧惜朝睜着一雙漆黑的大眼睛,聽着屋外呼嘯的風聲,整個人怕冷似的往被子裏縮了縮。

“娘……”

低低的哽咽消失在棉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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